《玫瑰与骸骨》是一本由作者星币汣倾情打造的短篇纯爱小说,暮秋阳是小说中的主角,玫瑰与骸骨主要讲述了:暮秋阳知道对方的爱人喜欢一个男人,同时也感觉到了,那个人似乎对自己有意思。
热门评价:可之前他没感受到。
《玫瑰与骸骨》精选:
季西平死了,听说是癌症,发现时就是晚期,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就没了。
胡兰让我去给季西平处理后事。
我是不想去的,但胡兰开始在电话里哭,我听得实在难受,还是妥协了。
季西平是我爹,胡兰是我妈,他们十五年前离的婚,都没要我。
隔天我就坐上了去渠赣的大巴。
大巴走的老省道,颠得我睡不着,干脆摸出手机查丧葬流程。
大概是太无聊,越查越入迷,链接一层接一层跳到了某个葬礼经验帖。
帖子里描述得详细又隐晦。
譬如“搬运费”。
搬的是什么东西,自不必多说。
这帖子跟帖不少,网友各自分享着自己处理后事的经历。
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季西平真的死了。
突然间我很想哭。
我不可能为季西平流眼泪,我大概是想哭自己。
没享受过一天父爱,却又突然变成了他“血浓于水的儿子”。
我经常想起和季西平的最后一次见面,倒不是因为思念。
那次碰面,他往死里揍了我一顿,导致我左耳终生性耳鸣。
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耳朵一难受,我就想掘地三尺把季西平挖出来杀了。
很多人都会说,回首往事,早就记不得某次争吵的原因。
但我却记得很清楚。
那天啊,我出柜了。
季西平当时就疯了,他阳刚了一辈子,受不了这种事。
胡兰那会儿还很瘦,拦了两下没拦住,就瘫软在地上哭。
我被打得头昏眼花,起不来身,只想对胡兰说——
哭个屁,倒是报警啊?
那事儿过去没多久,季西平和胡兰离婚了,都没要我这个同性恋儿子。
胡兰把我和一小箱行李塞进开往外婆家的面包车时,我断腿上的石膏还没拆。
她说了一些话,可能是抱歉,也有可能的埋怨或道别。
但我耳鸣得厉害,根本听不清。
好在,最近几年耳鸣是不常犯了,但当我从大巴上下来,看到渠赣市三个大字,还是不由自主揉起了耳朵。
当年季西平揍完我以后就回渠赣工地了,没想到一去就是十五年。
我笑了,去他爹的叶落归根,魂归故里。
我决定把季西平摸骨灰埋在这里,或者扬在这里,既然他这么喜欢渠赣。
渠赣不算大,上了出租车我直接说去殡仪馆。
司机师傅显然是有点忌讳,操着渠赣话含含糊糊念叨了一路。
我怀疑他在说脏话,但我不生气,甚至很体谅。
确实,任何事儿沾上季西平都会变得晦气。
喝完最后一滴矿泉水,殡仪馆到了。
我直奔前台,对方听我说明来意,将我带去办公室。
办公室蒋主任边查季西平的资料,边问我需不需要办追思会。
我摆手,“不用,什么都不用,最快什么时候能火化?”
按我的意思,正好包里还有喝空的矿泉水瓶,连骨灰盒都省了。
像我这样的不孝子,殡仪馆的人没见过一千也该见过八百。
对方只是神色复杂地望着我,并未多言。
半晌,他起身,“这里先带你去确认一下遗体。”
感谢他的体谅,没有对我说节哀。
正这时,门外有人喊他,“主任,前面家属闹事,你快去看下。”
我在心里叹气,烧个爹,真费劲。
主任让我等等,便出了办公室。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小心翼翼推门走了进来。
“你好。”声音不大,却很悦耳。
我以为殡仪馆的世界都该是灰的,但这个人居然是亮的。
亮晶晶,透着粉色。
真好看呀,我的心,很俗气地漏了一拍。
进来的男人,他说他叫暮秋阳,是这儿实习生,现在人手不够,由他来继续引导我。
我明知故问,“你要怎么引导我呢?”
他应该是有些腼腆的性格,但职业并不允许他展露太多的笑容掩饰尴尬。
“总之就是……先走吧。”
许是蒋主任已经知会过,办公室里那位是个一毛不拔的不孝子。
暮秋阳在我身侧保持着两步的距离,认真地走着,缄默不语,脸绷得很紧。
我打量着他的侧颜,脸小小的,鼻尖挺翘,睫毛纤长,嘴唇是非常健康的粉色。
有意思,像只小白兔。
一只把我当成白眼狼的小白兔。
季西平的遗体被存放在超期存放间,就像商场储物箱无人认领的杂物。
这让我心里有种隐秘的痛快。
一排排储尸柜就像密不透风的钢铁鬼打墙,我虽不害怕这些,却也觉得冷。
周身散着暖意的暮秋阳站在阴冷的柜面前是如此突兀。
我突然有点好奇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工作。
季西平的遗体被拉出来。
乍一看,其实我没有认出他来。
来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得了什么癌丧的命,但看那凹陷得失了人形的脸颊,憋了一路的狠毒倒是有些无处安放。
“季景,你叫季景吧。”暮秋阳小声问。
我惊讶,“你怎么知道?”
“你父亲和我说起过你。”他抬起眸子,依旧是那种不自然的神情,“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哦,他生前已经已经把所有费用都预支过了。”
“你以为我不会来?”我捕捉着暮秋阳闪避的视线,突然间明白过来,“让我猜猜,或者说你以为来的人会是我妈。”
暮秋阳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惊慌。
我笑了,“不用紧张,我就是好奇,他说我是怎么死的?”
“被被被……被雷……”暮秋阳脸色愈发苍白,磕磕巴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笑得几乎眼泪都要出来。
我改主意了,打算好好送季西平一程。
他花了钱,我要是拿个矿泉水瓶恶心他,说不好算我欠他。
外婆吃斋念佛了一辈子,我在乡下陪她生活了小十年,耳融目染也不敢说完全不信。
我要是欠了季西平,说不好下辈子还得相见,那我还不如在他死前亲手结果了他。
永坠地狱也好,投畜生道也罢,总之,生生世世永不相见才好。
我不能欠他。
让我们来复盘一下季西平最后的十五年。
他当年打了我,当着所有亲戚的面。
这人爷们儿了一辈子,却被儿子的性向吓破了胆。
可能是觉得每位在场的亲戚都会埋伏在路上伺机嘲笑他,所以他轻易不回乡,回来也是偷偷摸摸。
季西平和我以各自的方式,牢牢绑定在一起,成为了季家的笑话。
这可能是我们之间血脉相连的唯一凭证。
季西平没能和自己的恐同和解,退休后依旧不敢回乡。
他辗转来到殡仪馆,讨了个门卫的差事。
暮秋阳半年前开始在这里实习,晚上值班经常和季西平排一起,一来二去成了忘年交。
季西平很关照暮秋阳。
暮秋阳以为他是爱屋及乌。
季西平曾对暮秋阳说,“我儿子要是活着,应该和你一般大。”
他们认识的季西平当然和我认识的不一样。
事实上,我来之前并没想到,这里会是季西平生前的单位。
我也回味过来那位蒋主任主任望向我时眼神的深意。
并非处出于道德制高点的指责,而是出于和季西平共事过的情分——他为老同事感到遗憾。
真是很好笑,抛妻弃子十五年的老东西,摇身一变成了人人怜爱的对象。
突然而至的魔幻让我很想抽根烟压压惊。
“可以去外面抽根烟吗?”
“当然。”暮秋阳将季西平推回冰柜,领着我从小门拐近道去了后院。
没想到殡仪馆里面阴森森,后院一片小花坛倒是生机盎然。
我席地而坐,暮秋阳犹豫了下,也在我身侧坐下。
“对不起哦。”他没头没脑道歉。
我叼着烟眯着眼打量他,佯装不解。
没别的原因,只不过是想引小白兔主动多说些话。
“就是,那个,说你被雷……”他说不下去了,朝我伸过来手,也想要根烟。
我笑了笑,装作没懂,握住他的手,使劲摇了几下,“不是你的错,太客气了,幸会幸会。”
看着他慢慢红起来的耳根和伸也不是缩也不是的左手,我心里在狂笑。
对不起了暮秋阳,要怪就怪季西平吧。
我憋了一肚子坏水儿没处浇灌,你偏偏要往我跟前凑。
真是只胆小又胆大的笨兔子。
既然决定要给季西平办好这个后事,我索性不再着急。
扔掉了矿泉水瓶,签署了一堆文件。
然后被告知,今天所有告别厅都排满了。
介于季西平生前是这里的员工,殡仪馆方面表示会为他将告别式加塞到明天的场次。
好好好,都好。
我和负责人握手致意,扮演着孝顺儿子的角色。
那剩下的时间该干嘛呢?
我决定去季西平生前住过的屋子看看。
钥匙是季西平的合租人交给我的,他也是殡仪馆的员工,负责火化。
火化叔拍拍我的肩,让我不用担心,遗物他们有熟悉的门道处理,方便得很。
说着,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打这电话就行,你就直说自个儿是季西平儿子。”
我有一瞬间,感觉自己不是在帮季西平收尸,而是在继承他的时间线。
用老旧的钥匙开了门,还好,窗户有在通风,没什么异味。
房间比想象中大,近二十平,一床一桌,两张椅子,靠窗还架了个电磁炉。
我随意翻找了一下,找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一个粉色的塑料发夹。
不知道为什么季西平会有这种东西。
除此之外,这就是一个普通老光棍的房间。
我对可能存在的存折,地契没有兴趣。
对我来说,有关于季西平的一切我都不想要。
随手带上门,准备下楼找个地方吃饭。
一抬头,看到了一只眼熟的小白兔。
“是你?”我笑了,“你也住这儿?”
暮秋阳也愣了下,他指指走廊尽头,“我住那头。”
我点头,与他擦肩而过。
“等等。”他叫住我。
我驻足,手插进口袋里,指尖触到一个长条的小物件。
“你吃过饭了吗?”他问。
我转过头看他。
褪去了殡仪馆的制服与职业约束,他脸上的微笑饱满而鲜活。
“没有,你想请我吃饭?”我走近他。
“今天买了条大鱼。”他晃晃手里的袋子,一条鱼尾在袋口噼啪乱弹。
“那多不好意思。”我伸手穿过他乌黑发丝,果然和想象中一样柔软。
咔哒。
他吓了一跳,抬手去摸鬓角,“这……什么呀?”
“谢礼。”我拿起手机将他窘迫的样子照下,转过去给他看,“很适合你。”
他气呼呼扯下发夹,“神经。”抱着鱼扭头走了。
我跟在后面,步履轻快,仿佛已经闻到了鱼汤的鲜美味道。
暮秋阳在厨房鼓捣,乒乒乓乓很是热闹。
修长的腰身裹在奶白色的薄绒卫衣里,不穿工作服的他看起来年纪更小了。
来之前,真没想到奔个丧还能遇到这么个可口的朋友,以及可口的饭菜。
“这个菠菜真有意思,怎么会想到和粉丝一起炒。”
暮秋阳捧着碗,眨眨眼,好半晌才犹犹豫豫道:“那是…你爸教的…。”
这人情商并不低,只是不会说谎。
没事,说谎的话,我在行就够了。
暮秋阳把鱼肚子上最肥美的部分夹给我,“你多吃点。”
我撇撇嘴,“怎么办呢,我只吃鱼头。”
他愣了下,又去巴拉鱼头,“不早说,那你吃鱼头。”
“谢谢。”
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兔子。
饭后我想抽烟,转身一看,居然厨房后面就连着阳台。
还是这种老小区好,阳台不封闭,烟味随时能散。
我靠着阳台栏杆,“晚饭很好吃。”
暮秋阳很谦虚,“凑活吧。吃苹果吗?”
“不了。”我摆手,“总感觉是吃贡品。”
“乱说什么呢。”他白了我一眼。
“怎么?”我笑道,“你都在殡仪馆工作了,该忌讳这个?”
暮秋阳擦了擦手,解下围裙,“就是在殡仪馆工作才更要注意这些。”
我随手弹掉烟蒂,“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工作。”
暮秋阳耸耸肩,“实在想不到做什么,看到招聘就去面试,没想到被录了。”
我点点头,又续了一根烟。
暮秋阳从我烟盒里掏了一根,刚要点上。
“十块钱。”我朝他伸手。
他短促地“啊”了一声,烟从嘴里掉落,正好坠进我手里。
“开玩笑的。”
我把烟塞回他嘴里,给他点上。
他沉默地抽了两口,讷讷道:“你和季叔真的一点也不像。”
“哪里不像?”我随口问。
他想了想,“哪里都不像……他比较严肃。”
“哦。”
“你…你和…”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电话是玩过几次的小朋友打来的,大概是在酒吧喝嗨了,嚷嚷着让我接他。
小朋友是上司的侄子,倒也不是得罪不起。
只是渠赣的夜晚太无聊,就算是个醉鬼我也乐意多聊两句。
花了五分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安抚完醉鬼,我挂了电话,回到阳台。
“我收回刚刚的话。”暮秋阳撑着下巴,没看我,“你和季叔也不是完全不像。”
“那又是哪里像?”
“都挺有耐心的。”
耐心?我在心里反复琢磨这个词。我从不认为季西平有耐心的一面。
“我可以问一下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吗?”
暮秋阳真的很好奇,我能从他的眸子里看到按耐了许久的求知欲。
“你为什么想知道?”
他想了想,“当然,这是你的隐私。”
“可以,如果你愿意主持明天的追思会的话。”
他有些犹豫,“可我还只是个实习生。”
“但你很了解他,不是吗?”
半晌,他点点头,“也许吧,但现在我觉得,我好像只了解他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突然,他别过脸,“对不起,我只是……”
他说着,眼睛有些红,“他真的很好,大家都很喜欢他,我也很想他。”
糟糕,我突然感觉一阵反胃。
第一次到别人家里拜访,就吐一地,是不是不太好?
暮秋阳拧了条毛巾等在一边,我推推他,“出去…出去等。”
他摇头,把毛巾递给我,顺手冲掉了我的呕吐物。
我漱完口,“你都不嫌恶心吗?”
他好像后知后觉,不好意思道,“还好吧,你也知道,有时候有些遗体呢……”
我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这一吐,把我潇洒的形象吐掉了一半。
小白兔忙前忙后,甚至开始动手脱我的外衣。
“我给你洗洗吧,都溅到了。”
我张开手臂,随他动作,“我今天是走不了了对吗?”
暮秋阳道:“要是你没订酒店的话,住我这儿也行。”他指指房间,“挤一挤。”
很多人对同志有误解,觉得他们时时刻刻都想上同性。
这怎么可能?
人是人,畜生是畜生。
虽然我必须承认暮秋阳长得好看。
但你赏花并不需要折下它来。
从踏上去往渠赣的那一刻起,我就处在一种亢奋的虚无里。
就像一颗不断湮灭的海王星。
孤零零自转在无垠里。
风平浪静下,我努力切割灵魂里无处不在的季西平。
暮秋阳趁我发呆的空档,给我拿来了换洗衣物。
“凑活穿吧。”他道。
“不了,我睡觉不喜欢穿衣服。”我推开那一打印着卡通小狗的衣物。
暮秋阳脸上的表情很挣扎,“还是穿吧。”
我抽出最下面的裤子,“顶多只能这样。”
暮秋阳松了口气,蹦蹦跳跳跑去给我试水温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他说季西平很照顾他。
意识到眼下接受的体贴和包容都来自于季西平跨越时空的馈赠。
我只觉得一阵恶寒。
狭小的浴室氤氲着雾气。
暮秋阳甩甩手上的水珠,“温度差不多,你洗吧。”
他的脸笼罩在白雾中间,我有些看不真切。
越走越近,直到他带着困惑的脸近到眼前。
“如果我不是季西平的儿子,你还会留我住下吗?”
他脸上的疑惑更甚,“为什么这么问。”
“你没必要有什么亏欠感,我是我,他是他。”我把塞回他手里,“我回酒店睡。”
暮秋阳怔了下,似乎明白了什么,“等等等等。”他拦住我,“跟季叔没关系。”
我停下,“所以?”
暮秋阳斟酌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你好像很伤心。”
我把他当小白兔,他把我当丧家犬。
有来有往,倒也合理。
罢了,我和一个萍水相逢的大好人顶什么真。
整理了一下心态,拍拍暮秋阳的肩膀,“出去吧,我要洗澡。”
暮秋阳肉眼可见松了口气。
暮秋阳的卧室很干净,但也看不出有异性来住过的痕迹。
我带着水汽钻进他干燥而极其柔软得到被窝。
还未喟叹,就觉得脖子硌得慌。
手伸进枕头底下摸索了一下,我祈祷千万不要摸出什么奇怪的东西。
人类不该因为自己的好奇心下地狱,对吧?
还好还好,只是一本书,《纳瑟·阿里先生的最后八天》。
“你要看书吗?我帮你把台灯打开。”
暮秋阳刚吹完头,还有些湿润的鬓角贴在脸侧,面部线条变得更为柔和。
“不,我看过了。”我指指书名,“买这本放在枕头底下是什么职业病吗?”
暮秋阳有些脸红,“算是吧…入职前一天瞎买的,在书店正好看到就…不过我也没读几页,一看就困。”
他从另一边钻进被窝,“这到底讲了个什么故事。”
我粗略翻了翻,拼凑着记忆,“好像是一个蹉跎的爱情故事。”
“爱情故事?!”暮秋阳惊讶极了。
“怎么这反应?”我侧过身撑着脑袋看他,“对爱情过敏?”
他摇摇头,坐起来环抱住膝盖,“不好说,我没有谈过恋爱。”
“怎么会?”这回轮到我惊讶。
“真的真的。”他回床靠背,侧头看我,“也没人看得上我。”
你知道,有些人说这话,你会觉得这人不实诚。
但暮秋阳说这话,你只会觉得明珠蒙尘。
“你是渠赣人吗?”我问。
他点头,“我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出过渠赣。”
我好像,发现了一颗,隐于市的珍珠。
“你一定谈过很多。”暮秋阳看着我道。
“还行吧。”我看着天花板逐渐失焦,已经有些困意。
“那你给我说说吧。”
“说说什么?”天花板开始忽远忽近,我知道那是睡意正汹涌袭来。
“就是,女孩子呀,你怎么追的。”他朝我这里挪过来,热切的小眼神盯着我。
“我困了。”
“十点都没到呢。”他撑起上半身居高临下仰望我。
我伸手从他的双臂下穿过,带进怀里,用最后一点意志力附在他耳边,迷迷糊糊道,“他们一般都是这样主动投怀送抱。”
自从收到季西平的死讯,我已经两夜没睡好。
昨晚却睡得不错。
床很软很干净,枕头的高矮也合适。
暮秋阳仍旧乖乖嵌在我怀里,分外软和。
我很满意。
我在自己的住处养了一只猫。
这猫流浪时碰到过坏人,被打得满身血,扔在医院后巷。
我那会儿生了场不大不小的病。
胡兰怕新老公说闲话,没敢给我钱。
但她又分外想证明自己是个好母亲,于是联系季西平。
我那会儿已经工作,有些积蓄,还有医保,也无所谓这两人管不管我。
但胡兰给季西平打了电话,被骂得狗血淋头。
她心里实在有怨气,转而找我哭诉。
我在电话里麻木地接收着关于“我爹妈都不舍得给我钱看病”这个讯息。
然后就瞥见了那只满身血色,却还有一口呼吸的流浪猫。
我承认,那一刹那确实是久违的叛逆和想证明些什么的想法冲上了脑。
后续我也确实因为帮猫看病极其窘迫了一段时间。
但猫咪从不让人失望。
它们天然有一种让人类心甘情愿付出的本事。
不是我救了它,而是它在那个下午选择了我。
回想当初,我把它从宠物医院接回家。
一开始不让他上床,他就趁我睡着了爬我脚边。
起先是脚边,后来是腰侧,再后来是颈边,最后是我怀里。
我在某个晚上突然惊醒,臂弯里是打着酣畅呼吸的小猫咪。
我不是个特别会心软的人,但却败给了懂得权谋术的小猫咪。
所以昨天我只是习惯性搂了个活体进怀。
希望暮秋阳不要介意。
嗯?我为什么怕他介意。
这边的事儿结束了,也便就此别过,江湖不见。
即将要江湖不见的人此刻慢慢醒过来,他似乎有些窘迫。
“你昨天勒得太紧,我是想挣脱的。”
“啊…”我盯着他微微上挑的眼尾和和小巧的鼻尖。
“你喵一下。”我提议。
“什么?”他皱眉瞪我。
“喵一下,喵一下我请你吃早饭。”
“不要,早饭我可以自己做。”他没有骂我神经病,反而去解释自己的底气。
我更想听他猫叫了。
“总之你以后别勒…”他没说完就意识到不对,耳朵先红了起来,掀开被子下了床,跑了。
我在后面哈哈大笑。
暮秋阳真是个可爱的好人。
我不该捉弄他。
但我真的有点想我的猫了。
出门前,我答应过它三天就回去。
我不想食言。
动物比人类更值得真心的对待。
我已归心似箭。
殡仪馆应该和医院差不多,不管什么时候都塞满了人。
毕竟死亡和病痛很像,总是不期而至。
我跟着暮秋阳一起出了门。
他上班,我奔丧。
我想打车,刚举起手,他拦住我。
“很近的,走走吧。”
我不置可否,但步子还是跟着他动了起来。
他似乎有心事,皱着眉头走了一会儿,问我,“悼词也是我来写吗?”
“当然。”
“要不还是你先写了,我找馆里专业的主持人帮你润色一下。”他试探问道。
——真是只搞不清情况的笨兔子。
“不要紧张。”
清晨的渠赣街上人并不多,我抬手探进他袖口,轻轻捏了捏他缩在里面的指尖。
很凉。
这让我想起小猫咪冬天时会变得冰凉的肉垫。
我干脆整只手包裹上去,“不要紧张。”
暮秋阳耳根红了,惊慌地四下看行人。
发现没人注意这里,才松了口气。
刚松完那口气,又觉得不对,飞快把手从我掌心抽了出去。
“没紧张!”
他站在破旧的老城区十字路口,大声自辩。
“嗯嗯嗯。”我抬手看表,“快走吧,上午必须把季西平烧了。”
“哦…”他干巴巴应了一声,小声道:“那叫火化。”
季西平的追思会上除了我和暮秋阳,只有几位殡仪馆的员工。
说来也好笑,这人因为惧怕亲戚的目光与流言,整整躲了十五年。
就好像这人在季家是个多重要,多风口浪尖的角色。
但事实上,但凡季家有任何一个人愿意为他动动腿,这下葬的事儿也轮不到我身上。
季西平拿自己当主角。
殊不知在众人眼里,他早已谢幕。
今天许是他人生里仅有的独角戏。
只是无人在意。
想起这些就畅快。
在一屋子人都肃穆的当下,我低头笑得像个傻子。
暮秋阳还在背追悼词,他余光瞟见我笑容,立刻来到我身边。
在殡仪馆总是能看到各种悲伤情绪的具象体现。
他可能还是第一次看到人笑得那么痛快。
关切的神情告诉我,他很担心我的精神状态。
“没事。”我指指他手里皱巴巴的纸,“背得怎么样了。”
“啊——”他手忙脚乱展开,“我背遍你听听。”
我点头。
“……他的一生是勤劳朴素的一生,也是受人尊敬的一生。他待人真诚,为人热——”
我抬手止住他,“可以了可以了,那你们开始吧。”说着我起身。
他赶忙问,“去哪儿呢。”
“抽烟。”
“你得在场啊。”他拉住我衣摆。
我望着他,笑了笑,把他手扯开,“你不会希望我在场的。”
暮秋阳表情有些为难。
他想了一会儿,也不知脑补了什么,最后从口袋里掏出包纸巾塞给我,便扭头回去继续背悼词了。
我握着纸巾哭笑不得。
起身远远望了眼躺在棺材里的季西平,转身出了小厅。
我烟瘾其实不大,近一年来几乎没有碰烟。
手头这包还是来渠赣前买的。
隐约觉得会需要。
可真的抽起来,却发现自己真的已经不再享受尼古丁。
抽烟只是一个借口。
男人总是喜欢用烟当借口。
我是这样,季西平也是。
小学时候,他总会给我二十块钱,把我打发去小店买烟。
二十块的黄南京,一来一回要十分钟。
我拿着钱走了,他会趁这空档和隔壁的婶子聊两句。
他从来没在意过胡兰。
但他在意自己的面子。
等人的无聊间隙和邻居聊两句,无伤大雅。
别人问起,只需要回答,“儿子去给我买烟,我等等他。”
父与烟——一些无聊特权。
把持着这种权力,就可以堂而皇之忽略女邻居脸上碍于邻里情面的尴尬。
告别式比我想象的时间短。
两根烟的功夫就见暮秋阳从远处走过来。
我看他眼眶有些红,便远远道了声“节哀”。
暮秋阳当然知道由我说这话很不对劲,但他沉浸在情绪里,也懒得和我辩驳。
本来应该立刻快进到火化。
但我看着小白兔的红眼睛,又有些说不口。
这个场面悲伤又无语。
他忍着悲伤,我诠释无语。
突然,我听暮秋阳小声道:“其实…我都没见过我爸爸。”
啊…我扶额。
这一切都了然了。
很俗套的移情桥段,却也让我语塞。
毕竟以我的立场,我只会说:那你很幸运哦。
我伸手抹去他睫毛上一颗将坠未坠的泪珠。
轻轻一捻,指尖一片濡湿。
他惊惶地低下头,眼眶连着鼻尖都是绯红的。
“你说过…”他飞快转换话题,“只要我主持了追思会就告诉我你和季叔的事。”
我点点头,“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
我拉他到花坛边坐下,“高中早恋给他发现,我挨了顿揍,从此闹僵了。”
“就这?”他很惊讶,“不就是早恋?”
“他下手狠呀。”我凑到他跟前,给他看我左耳后的旧伤。
暮秋阳应该是立刻就看清了,却一时间没说出话。
好半晌,他伸出指尖轻轻扫过那条陈年的疤痕。
按道理,长疤痕的地方应该是麻木的。
但暮秋阳抚过的时候,我还是能感到他指尖细微而滚烫的颤动。
我收回身子,又掀起裤管给他看骨折手术留下的长条切口。
他没想到还有更严重的旧伤,面上愈加不忍,哑着嗓子喃喃重复,“不就是早恋么……”
当然不只是早恋,只不过季西平死无对证,小白兔也很好骗。
我从口袋里抽出他先前塞给我的纸巾,囫囵给他抹了把脸。
“都是些陈年旧账。”
他神情复杂,似乎在消化。
“怎么样,滤镜碎了吗?”我笑着问。
暮秋阳歪着脑袋想了想,而后重重地点头。
他似乎做出了判断,倏地起身,将我一并拉起。
“快走吧,上午必须把季叔烧了。”
“那叫火化。”我更正他。
他望着我,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随之而来的职业素养让他整张脸渐渐涨红。
“好嘛,好嘛。”小白兔摸摸鼻子,装作无事发生。
我这么说,倒不是在意季西平。
只是小白兔很好,但我只是过客。
他不该为我改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