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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怨飘瓦

不怨飘瓦

发表时间:2023-02-13 13:41

《不怨飘瓦》的主角是蒋黟君李维,是作者Ashitaka所著的一本纯爱小说,小说不怨飘瓦主要讲述了:李维偶尔会想到当初发生的那些事,但他又认为当初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他的选择。

热门评价:灰色的。

不怨飘瓦小说
不怨飘瓦
更新时间:2023-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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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怨飘瓦》精选

半月板损伤不可逆,与入冬寒气步伐相随的是他膝盖的夜痛。

痛不锥心却持续整夜,半梦半醒间他翻身,会惊觉自己竟还有一根左腿——不能割舍也无从放置,是重置储存柜后唯一塞不回去的旧事物,是眼下他和小维将逾质保期的感情。

他索性不睡了,坐起来等天亮,又忽然很口渴,就下床削一颗初露黑斑的青芒。昏暗中翻看和小维近一个月的聊天记录,寥寥几句不得不说的话。原以为还可以慢慢挽留,可彼此好像都寻不到那个开口的心情。

没有财产切分的长久纠缠,他们眼下无非一个问题,登登归谁呢?

登登何人?小狗啦,黑色泰迪,牙齿稀疏,当年夜市它咬住小维的裤脚不放,被小维看作缘分执意要买下它,谁料到家不久就发了瘟,治疗花掉数千块,凶悍善妒的性子也在病愈后暴露出来。小维最快被磨没了热情,只偶尔蹦出柔情和它玩球玩亲亲,或者拍一些萌宠照po在进社交账号里。最后反倒是他日日去遛,又办证、绝育、美容、打苗。

分手后小维匆匆搬离,偌大房间徒留一人一狗。登登思主心切咬着小维遗落的一条短裤,被打嘴也不肯松。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他干脆填了点谷壳棉花进去,给登登缝了只安抚人偶。也不知道是自己的恶意或者恶趣味,人偶形貌太过抽象派,但中段大约胸口位置他却缝上了两颗玛瑙珠。可,小维就是有这样的一对殷红腴润的乳,是他最痴迷的暮春三月的蕾。

有时被登登饱含爱意地舔舐,他也会不道德地想起小维舌的高温与滑腻。逾刻知觉集中在那一块湿润的脸颊上,意识如烟徐徐升起,身躯却无处可去,自觉内部虚弱与岌岌可危。如同此刻他感觉到冷,却大口吞咽着软烂奇甜的果肉,他久久不眨眼,果汁与生理泪与一同落下来。

对啊,他跟小维又没有孩子,用钱方面也大多AA,能纠做撕扯戏码的唯有这条狗。

将双手洗净后在空房间里缓慢走动,窸窣脚步声十分微细,他可以清楚闻到幽暗之中餐桌上的百合淡香。他最近开始会被窗上一些闪过的某物淡影,或房间中突然的微响吓到手环报警高心率,从前几乎没有过,拿到网上去问,才知道这是人在初老又不够老时,陡然独(鳏)居后的普遍症状,像是患肢症。说白了是情绪问题,戒咖啡、早睡,也许会好,当然也可能会更糟糕。

天亮很难等,他又刷很久微博、INS、FB、工作邮箱,忽然想到明天有晨间例会,其余工作交托下属,下午就可以调休。于是挂了专家号,打算看腿。

完毕熄灭手机,横卧进沙发深褶,幸好够软,像小维温柔把自己的头安放在他大腿上或者胸前,他可以因此不乱想,等待睡意来。

追忆十年前地产行业飞升期,红利如雨后春笋,肯弯腰就捡得到,那景况简直恐怖。普通人无船下海但没关系,他得了巨航船票,被引荐从报社跳进央企佳隆。

虽然起步仅是小策划,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人都可以拿微细琐事支派他,但没关系,戏幕已开,意境瑰丽、五色花开,四面幻景已将他围绕,。自己入镜扮主角背后的零余,跟着主管竞标、应酬、跑工地,目视外围新区划片,地价曲线日益陡峭地斜射上去。自此默声观察就好,表达已不重要。

某城某村残破一隅数亿元拍下来,上围挡、推旧楼,翻掘崎岖肚肠,排出陈年宿便,蔽天扬尘成为肺片里浑浊的影、成为数年雨水的凝结核。

万事要快且夜行,地产成长周期片刻不候,逐利心就是催产素。精卵敲定合作,数夜之间,宫腔般的基坑内尚未来得及发育出楼宇骨骼,售楼部已豁亮迎客——

门头堂皇如歌剧院,叠水景观小而美,甜点师对外宣称蓝带毕业,销售们吐字归音靠齐央视。卖房但不讲房,跟你讲佛法、机缘、道德经。也不讲价,跟你讲金融危机、全球变暖、食品安全。

访客被家属掐了腰肉,忽地说起“它”七寸,“听说你们项目离陵园只有四五里哇。”

百来遍的实战演练,自有其怀柔解法,“与先贤为邻嘛。”

荒谬但说得很老实,反倒可以让人会心一笑。

毕竟最后买哪里,终究不是看自己喜欢或是不喜欢。

沙盘之精美,阿莉埃蒂一家当夜即可拎包潜入,不单许诺你学区、交通、商业、绿化种种,更试图触摸你马斯洛需求层次的高阶:“您对家的定义是什么呢?”

你自诩经验老道善博弈,仍猫一样追索他手中红外线笔射出的线,目光所及连缀成理想生活360°全息景片。从愕愕然到血液微热,到醉眼迷离,脑海盘桓的竟全是“家人围坐、灯火可亲”。

喜欢吗?别等啦,东边户已售罄,现在下定有经理特批价。

可,三十年负债、数百万担荷,不容反悔,没有gap,又不是买包买菜。

你犹豫说再看看,也不催只对你笑,说不着急没关系,我带您去再观摩下样板间。

佳隆在城南的几个改善项目集团寄予厚望,大区总只把控上游成本,余下具体到风格、材料、品牌,他有权拍板,样板间软装标书也都是他过目。是他,最先和团队在在本城做0元精装升级包、做交互型全龄社区、做2+2创变空间。

果敢冷静、嗅觉敏锐,且超声波下他肝胆胰腺还鲜红年轻,尚具备一周三次酒桌酣饮谈事的长才。最后的最后,他工作起来献祭般不舍昼夜,晋升之路必然顺遂。

最忙那一年,他连续四夜通宵住在未竣工的天幕平层样板间,做调度也监工,力争边角工作也滴水不漏。他当然可以去休息,但拉电熄灯时已逾夜一点,突然的鼻血染红了袖口,怎么也搓不净,只得朝里卷藏起来。

小维请假外出,特意打包了粥和汤包送来给他吃。参观过,小维惊叹内部配置之高:“天哪,这飘窗也太大了吧?!”

“不过又能有什么景?又不是海景房,四面以后也是楼。”

小维贴着他小腿席地而坐,“感觉——你工作环境也不是很艰苦。”

整天没进食但几口就觉得饱,他凑过去吻小维的嘴唇。

“不艰苦?我感觉我简直就是个人型大绿萝,在这里一天不知道要吸多少甲醛跟粉尘,很可能会血液病高发,说不定四十几岁早死。”

小维手捧起他的脸,“那我不也差不多?将来说不定会被歹徒一刀送走,然后敲锣打鼓给我一个荣誉,我就该心怀感激地投胎去了......”

小维如果想做,和他说话就会释放一点微细的哀怨,咬字含糊走低线音阶。 明明不是每次都让自己心神为之醉,但他还是很喜欢彼此之间这样有意为之的性挑逗,精力有余绝不扫兴。他明白,如果关系里必须要有表演与观赏的成分,双方不求甚解甘愿做足全套,是自律与慈悲,也未尝不是爱。

小维一直不算十分瘦,胸与臀部握在手心很有分量,触摸间满是脂质的柔软与肌群的弹性。小维带的那碗粥里鱼片炖成了糜,虾馅又被药水泡得太紧太脆,远不及自己 身体更能激发他心底的食欲。

何况小维那时尚警校在读,5公里晨操风雨无阻,他身体上错落分布着几片焦糖色调的皮肤,近四肢的袖口边缘近乎棕色,那是阳光炙烤过后的美拉德反应,于他来讲,小维的维,是维纳斯的维。

白天这里不知来往多少访客,气息还残存着,监控亦处处安插,一旦泄露随时可能变成一段外网的实拍GV。但就是因为无处可以藏躲,才格外感觉得到彼此的存在。

在欲望波尖巅危摇晃,脱下的衣服也袖管交缠,他跟小维互相推挤着到浴室。台面不染纤尘,马桶尚未通水。关了灯,落地窗外灯火通亮,此地像是关闭电源后的建模的拟场景,他们是夜色中复活的建模小人。

小维当然不是走神,只是比起他做进攻一方的进退两难,小维在性里虽不出力,但也不惧疼痛、不介意露丑,过程中甚至会镜前自检:爱欲中自己近乎模糊性别的胸部曲线,涎水与汗的亮光,发出沙哑如谜的低哭声的喉。

不是自恋小维、表演欲小维、商品小维。他觉得小维是“展品小维”。

那种不打眼的小小厅,一束光就只笼它,甚至都没玻璃罩,展台缓缓地旋,不新不旧也非绝品,釉质温温的,不怕你碰,寂寞空庭春欲晚,怕你视线飘走。它一面是瓷质,另面是细密的开片纹。

他不知道花了多久才自我修复、得见天光——

曾有一次小维裸身在他怀中,身体温暖,他很快翻身压住小维,小维却抵住他,很自然地将大腿内侧的皮肤展示给他看,暧昧灯光下,那里爬了一片灰白长豸。

“初中的时候我胖到一百六十斤,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走两步就又喘又流汗,同学叫我胖冬瓜,有一些人欺负我、霸凌我,虽然我后来减肥成功了,但还是留下了肥胖纹,永远也去不掉。”

他当时毫不介意地跪下去,虔诚地吮他腿侧的肉。

“哈哈好痒!”

他想安慰小维,“你很恨那些人对不对?”

“对,每张脸我都记得,我总会想象他们某一天被凶杀,好巧,我就奉命去现场勘察,那我一定高兴到原地蹦起来,一定脱了警服在尸体旁鼓掌。”

“你将来瘦或者胖,我都爱你。”

“就别说将来了。”小维直直看他:“我也不、会、再、胖、的。”

他爱小维的身体,他的天真坦率,或者别的更多的什么,他说不清。以及,小维腿内侧更深处有数道更粗犷的白痕,是他往昔自残的旧伤。

“切掉肉肯定更快啊,结果才划了几刀下去,我就疼得大哭了出来。”

是在一起第二年,小维寒暑假搬来和他住。视作同居序曲,他们当然是认真的。

故乡他有一套祖宅用作急流勇退的后备资产,此地他有一间平层在供,眼下住是城芯一套70年产权公寓,地段经由业内高人长眼,升值指日可待。小维当初只带着少少小小的行李,如一缕湿暖气息滑进了他寝床一侧,又像滑进了他身体。

那时他事业长势正好,小维亦清新强壮尚处在青春梢尾,他和他忘我地在床上消磨掉一整个假期不腻,彼此报以全力镇压对方体内动荡的欲望。

床上宰治权互不割让,肉身即兵器,拼杀旋律急弦慢管。平生第一次他有片刻的动弹不得,几乎失去身体的把握权。灭亡复生的间隙中他脑海闪过眩光,自觉身体大陆的历史已从秦汉走到明清。而后日出像忽然之间的事,他不设防,被裂隙中的白光照耀得泪如雨下,深刻感觉到了时光的无边无际与不知所终。

他那时有一个念头,就是,他爱死了小维的强悍,的野性,的强烈生机。

合住不免涉及到用钱,小维坚持按月转他房租及对半的水电,坚持在两人卧室里保留1/2的主动权,坚持衣柜里有一半他放置冬衣的位置。小维怕臃肿,冬衣大多轻薄贴身,叠在一旁像堆瘫软的肉,默默抵着他深色大衣们的下摆,日久则成形一道手无法捋平的长皱。要穿小维会帮他熨好。但空间并不是不够,大约是小维的不安。

他两房一厅做了复式,玄关用米色百褶帘隔断,放了只旧市集淘来的五斗橱,换了橄榄漆色与银制把手,摆着咖啡机、磨豆机与各色京都清水烧,养的一盆垂丝已冠幅惊人;他不看电视但看电影,呼唤智能管家,白墙上即刻下降一张投影幕布;对面沙发是浅色真皮,适宜温度下会有哺乳生物的皮肤触感,背后尽是隐藏式收纳空间,连楼梯也没放过;次卧他用作书房,书当然是主角,其次是收纳他各国旅游时携回的手信,譬如那张波斯克尔曼地毯,被他装裱上墙作装饰画......他是极繁主义。

像登登刚刚到家,小维恍若一只暗暗善妒的兽,那时候也曾不断地在家中四处闻嗅。自己有意或无意保留的隐秘角落,均被小维细细渗透。

单只袜、剃须刀片、香水瓶盖、体检报告、过期调料,他曾很偶然地与人一夕亲密时从风衣上脱落下的牛角扣......超声医生终日在脏器内搜寻不曾痛痒的的结,小维也在这样的空间内仔细找到种种这样不够紧要的,他在这里生活的遗迹,他的记忆被再次强制公示并细密地爬梳一遍。

记得小维皮肤上布着汗水,将其整理进一只布袋,“这些你都还要吗?”

他怀疑小维要彻底清洁他。

说不要你都丢掉吧。他不理解也一时无法接受,自己曾因为不安也为世俗需要买来许多添加物,似幼鱼微蟹衔来沙粒,置身其中如在水底巢穴内向外探视。外部如此浩瀚,我如此勤勉可仍然微小,我到底留下了什么真正紧要的?

好在小维后来终于找到了一簿薄旧相册,给了他安慰。

那些相片大概塞了相册的一半,拍得大多是残叶落果、融雪冷溪、焦云远山,只看着几乎能闻见凛冽的冷气味道,与植物被摧折后流出血液的微苦。

“你以前喜欢拍照?怎么现在没见你拍过?”

“嗯,以前喜欢拍照和徒步,但毕业工作了从来没闲过,这些爱好就荒废了。”

“那从前你岂不是去过好多的地方?”

“看和谁比呢?你又不爱出门,和你比当然算多的吧。”

“相机呢?拿出来给我玩玩。”

“好久之前就卖了呀,那时缺钱,卖了换了新手机。”

“噢——那算了呗。那这本相册也收起来拿走吧。”

“哪里?本来不就在柜子里?”

他猜是第六感,或被伤害过的人的警觉,或水滴上额头的一闪念。

“随便啊,都行啊,放到别的地方就行,别放在我们的卧室里。”

相册不像装裱上墙的合照,拿走是为“忘记”,可墙上偏存续着框印或一枚幽邃钉眼。拿走相簿是不得不,是无能为力与不确定,是结节穿刺不大好,切掉了部分肺组织,痊愈后仍觉气息不匀,仿佛持续一场高烧,检定无异依然对着医生哀哀告解:我好像忘记了怎么呼吸......

不过这样比他更脆弱的人格底色与受伤内核,他曾经确实是见过的。

某年北城新盘首开,案场有男子携妻女到访,那人名字罕见地取了“牧童”两字,人则斯文瘦削,略带肥皂微香,说话咬字清新动人。那人垂眸研读合同细则的样子很好看,刷卡动作轻盈如刀锋过冰,十指尤为白洁。

如见故人,他走神了,取笔时不禁握上去,触到了冰凉静定的温度。

一年半后新房提前交付,他依稀还记得“牧童”,记得他的安定、庄严。

百忙之中亲自送去钥匙,配合办理取证材料,也扎了气球、剪了红绸,他呈上搬迁喜礼。“欢迎业主归家!”

偌大空屋残存有苯的气味,香薰欲盖弥彰,甫进去不免头昏与鼻酸,好像真的在为未来的理想生活而感动。他依序讲解精装工法,牧童怕泥尘戴口罩,依序检阅玄关柜、踢脚线诸末节,两人皮鞋跟在空屋内哒哒地寂寞回响。

牧童甚至脱了外套请他帮拿,半身爬进壁橱深处探察每一粒螺母是否旋拧到位,扭转的腰线一时显得很窄。

唯一露着的黑眼睛平静如镜,无所谓惊喜,无所谓失落,像看得出此地最初无非荒原,未来也无非废土。越过地质学里一瞬,二人已经置身墓室环顾了。验收没大问题,牧童像有话说,邀他去阳台吸烟。他随身带了鳄皮烟灰袋。

窗外中央景观尚青绿,白闪闪的深秋阳光直射过来,万物鲜亮如涤。

“你们交房时间真不巧,我在忙,孩子最近病不断,腹泻呕吐,浑身起疹,查了又没有大问题,只好住两天院,我和她妈妈只是夜里不能够好睡,翻来覆去又无话可说,肝功有问题,天天要吞救心丸。快两年了,我一直焦虑,你们会不会也破产呢?新闻说你们百亿负债,杠杆拉得那么高,太可怕了,惊心动魄。

我们贷了300万才买得起房,我才知道钱原来可以这么沉重。我无法相信你们,相信你们说的质量、你们给的保证,这些墙、地板,还有家具,说得那么好听,但甲醛是一定超标,对吧?我孩子住进来,恐怕会咳嗽流眼泪,久了还会生癌。我都不敢测,超标了怎么办呢?除甲醛公司都是骗人的。难道天天开窗吗?但马上要冬天了,我们还有一只不太听话的猫,猫会跳窗,我们要先封窗。

有时候我犯焦虑症,心率跳到了一百三,我不敢睡,怕憋死掉,只能坐着,数自己早搏了几下,再一边想,我和我妻子的人生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想到未来三十年,我们都七十岁了,也不能停止工作,我和她都是做文字翻译的,我们必须一刻不停地写......会一刻不停地有文学给我们译吗?我们还能想象什么样的快乐呢?”

喃喃如咒语如梦呓,苦厄、妄惑,蜡焰虚弱的余烬竟可以袅袅这么久?他对面孔清澈的男人有一丝心痒,但也不知何故地感到哀伤。

“未来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提,我们的服务持续业主终身。”

牧童露出苦笑:“不好意思,今天是好日子,是我突然话多。”

人海中一个幽怨的普通男人,只是灵魂幼细与不常劳作,不能算什么大错处,但内部原来会这样子浑浊掉、腐坏掉、破灭掉。不具备信心和希望,黄昏虽然离夜还远,但一切无外乎都是走向灭亡。

以此观照其它,他不得想到他置身地产伟业有朝一日必垂死,却没想到冷却得这么快。

地产业几年繁盛期过,近处接二连三传来暴雷之声,小民企资不抵债,逆水行舟唯恐翻覆。可怜买烂尾房的,银行债簿不容勾销,薪水到月缴清巨贷之毫厘,生活自此是昏黑一片。点蜡寄居在水泥的新骸里,是一根茜草漂浮于汹涌波涛,唯有逮着镜头哭诉,说我要一个家我想扎根我有什么错。其实别人也不会理解,只说“怪你还是太贪心”。

昔日流光溢彩的旧景片如今纷纷撤掉了,行业内减配亦讳莫如深。铺地岩片像黄油脆饼、墙裂长痕蜿蜒似国境线。交付必维权、扯横幅,甚至闹到了土拍会,集团这边去堵媒体嘴,那边他临危受命上一线捺舆情。

有次被业主抓得满脸血痕,碘伏擦过就算了,倒是小维心有余悸:“要不要去吃个阻断药?我害怕。”

他亲亲小维的脸,“别担忧,放轻松,明明我们不做措施有过那么多次。”

“可就因为我们风险最大,反而每年都会查啊!”

“没关系,你帮我舔舔就不痛。”

内部肃清也从P8工蚁们起,誓师会时尚说勠力同心,下一秒则以“优化”美名将你低成本砍掉,气性大的要仲裁,可法务聘来也不是吃白饭。老员工恩威并施,意欲拿掉本部编制挪去外包公司,薪资待遇缩水严重。

有时会觉得站柜台也不错,有一双钢铁的腿就好,旱涝虽不保收,可起码打烊了就是真的下班了。若遇雪灾或大断电,干脆可以去后面睡觉。

小点的孩子不经风浪,在劝送会和尾牙宴上最先掉眼泪,也最先醉,说房子那么多,跟我有关系又没关系。怜惜他们的好光阴苟且在泡影里,他宽慰话说出口怕自己都要笑,只得缄口做事,两面斡旋将赔偿争取到了2N,午餐后点了高级甜品和进口水果请大家吃。

集团考核与缩编压力倒逼,偌大办公间内日益氧气稀薄,人人自危之际,轻快的交谈之声已消失,全然是窒息与死寂。

可他自己亦过河泥菩萨身。

午休他与大区总同乘电梯,短暂的沉默,男人递来一支烟,“砍掉越多你年终越丰厚,眼下只忌讳心慈手软。黟君,没有公平和道德的,你难道还他们扎你轮胎吗?”

工作上愈不假辞色,他愈渴望着小维的体温,愈想在狭缝的欲望里就地打滚。那时已近小维提出分手,他该发觉的,发觉明明诸事无异,气氛却显得紧迫逼人。

小维入职本市辖区街道失败,不愿分配去市县景区派出所终日与松石猴子作伴,暂蜗居在家打游戏、做直播、经营微博与小红书。他考虑是否要考编,就有一搭没一搭看书。偶尔来了兴致会弄饭给他吃,限制嘌呤和卡路里,当然不会好吃。

晚七到十固定三小时,小维会不知疲倦地在跑步机上流汗。传送履带的摩擦声成他晚间精琢方案时的白噪音,累了就合目小憩,隔一扇门静静听,他有时觉得那像巨量的落雪之声,有时又觉得那是小维的另一种自残。

他终于出房门倒水喝,两人各据房屋的极南与极北。小维没听见他说话。

“宝贝。”他走过去,“歇一会吧。”

小维静定着一张水中捞起般通红的脸,喘道:“还没,我还没跑完。”

登登不凑巧地呕吐与软便,只让小维抱去医院一次就差点被车轮压断它脚趾。他自然不会一点脾气都没有,可那晚却口不择言地连自己都被吓到了了:“你如果一点细心和责任心都没有,今晚你最好就把它掐死。”

小维望着他无言很久,“对不起。”

如果不忙他提出外出觅食,小维也没意见,但也未见得能吃几口,更多时间是在拍照、修图,他就耐性把盘里的虾和鱼肉喂进他嘴里。都饱足了,却带着残败味道与残败意志。他放逐自己在霓虹光害中,将车在午夜高架上开得越来越快。

世界变动不止,命运把握不定。油价飞涨但没关系,总不会卖到一万一升吧?他们不会去睡大街,也不会养小孩,大可以一直开到城市边缘去。

市内土地近乎开发殆尽,人潮、车声、树影皆要在楼与楼间侧身让位,逼得投机者拓疆到了苇草丛生的郊野,见缝插几栋如立针的高楼。那些楼几乎没有差别,昏黑中是墓碑状的行军阵。一键复制,说建筑艺术是亵渎,体积庞然却像更低维的一种文明。夜风烈烈穿过,从黝黑的空腔内部传出一阵金属的哀鸣。

“这里是刚划的新城,未来有商场、有地铁、有医院、有学校、有运河。”

小维铁口直断:“我猜十年以后这里还是菜地。”

“会有这个可能,但房子会有人来住的,从农村来到城市,又被流放到边缘去,有了房子当然就想种菜,菜丰收了再考虑种点花果。”

“十几年不停地盖了那么多,太阳都遮住了,不还是很多人一无所有?”

“不好吗?金融风暴再来的时候,一无所有才能全身而退。”

“不就是说我吗?”

“你不是啊,你有我。”

“你也是70年的产权吗?”

有情或者无心,理性或者兽性,如同婚姻里的精微计算,他们无从把握。他跟小维都曾是悬崖边岌岌可危的人,抱住自己尚力有不逮,几乎不具备做语义揣摩游戏的能力,即使玩也点到为止,不揣测、不琢磨、不无端指控。他们一向不细听彼此的内心絮语,也从来是本能更居上风。

小维摸准这里不会有人,接过他趋来的身体和他紧紧地拥吻。他剥开面前织物就是脂包肌的佳肴,酒饭尚未消化却又来了口欲,很快吞吃出声响。

“不咸吗?我流汗了。”

“不就是你的味道?”

逾刻,小维像中枪那样挺直身体。

他不断地亲吻着小维,静定后却心生恶行之感。

“我以前根本没想过这种事,你把我带坏了。”

“对啊,我又懒又贱又浪,命运让我污染你。”小维用唇碰触他的汗,“你是哥哥,你是爸爸,你是我的丈夫,是我的天我的地。”

凉风吹进车窗缝,身体从浪尖跌沉至水底。没有是与非的情感记忆,只是纯粹感官上的战栗、温暖、痛楚。

后来想过是否他跟小维从一开始就把意与欲混同了,两人能否爱得下去,无迹可寻,更难以轻易对此启齿,欲却无声罔替、必定永恒。

短短的小睡,他却在沙发上做着不断行走地梦,醒来后膝痛果真不减反增,关节甚至肿胀起来。煎熬至医院取号,已痛到呼吸声里带着牙颤,可等被叫进了诊室,他一切的不安似乎立刻消失了。

医生蹲下触诊,问道:“你后半生想坐轮椅吗?”

白发的专家,常见的微愠调侃,是来自权威的垂眸直谏,写实得让他窝心。

“对不起,是我没放心上,一直没来。”

“你挺奇怪,哪里有对不起?出了门你我不认识。之前你受过伤吗?”

“可能,我以前连续爬过很多次山,可能爬得太狠,有伤但没发觉,这两年下雨会痛,换季会痛,蹲下也会弹响,但都可以忍受。那时候也痛过,但忍忍就过去了。”

“你膝盖夜里在说‘救救我’,你都没听见吗?”

他苦笑。

“稍等。”

医生起身进了蓝布帘,人影微动,片刻后出来,手执一支空管注射器。

“不用怕,不会痛,忍一下。”

长针尖刺破皮肤确实不痛,但针往深处走,像会从膝窝斜穿出来,时间拉得好漫长,许久后拔针,镇痛内是一管黄液,“膝盖积液。”

不对,分明是他身体的积怨。

“先取药输液吧。”医生见他许久不起身,“你没有陪同家属?”

“没有。”

他身体比心先垮掉,所以他来这里。对面只是医生,有专业而没有余情,他不是两难的领导、不是为情所困的同志,只是病人。他不失意,只是疼痛。

“好,不急,你多坐一会。”

冰凉的酒精气味,窗上映了晕黄日影,暂与世界的杂声隔绝,他心跳忽然极为缓慢,感觉得到安宁与安全。

秋冬交汇的易感期,温度坠近冰点,偌大输液厅人与毒菌皆满为患,老弱病幼于一室,他大概算那个独独的残。捂紧口罩在脚与脚的狭缝中趔趄“横”行,护士托药随后,高声问他到底坐哪里。可哪里也没位子,只得窘迫地停立原地。

但因缘际会,他听到有人清凉地叫自己名字:“蒋黟君。”

声音从后排角落处传过来,他目光聚过去,头顶吊瓶剩一浅口透明液,男人口罩遮脸,鼠灰的绒线帽檐覆盖眉弓。但这个眼睛、这个形廓、这个咬字方式,他不会认错。

他茫然地开口:“汪老师。”

“来坐这里吧,我快结束了。”

以为毕生不会再见的人,再相逢说话不过才几年后。分别与重遇所隔他曾觉得必是沧海,但眼下思量感觉又不,没那么沉重吧,但更不可捉摸。好像只是连接房与房的回廊里,传来的一串忙乱足音。

不怨飘瓦小说
不怨飘瓦
《不怨飘瓦》的主角是蒋黟君李维,是作者Ashitaka所著的一本纯爱小说,小说不怨飘瓦主要讲述了:李维偶尔会想到当初发生的那些事,但他又认为当初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他的选择。

热门评价:灰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