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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母院在哪一边

圣母院在哪一边

发表时间:2023-03-20 17:07

为您推荐好看的小说《圣母院在哪一边》,圣母院在哪一边是一本正火热连载的小说,由作者安尼玛所著的小说围绕樊丘平嘎乐两位主角开展故事:樊丘平一直都想要和嘎乐在一起,而现在他所想的是实现了。

最新评论:还以为可以天长地久。

圣母院在哪一边小说
圣母院在哪一边
更新时间:2023-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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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母院在哪一边》精选

从这里到山腰的化工实验室,只有一条路。这条路很窄,路灯暗一盏明一盏,两边的树看不出轮廓,衬得半空的弯月洁白无暇。

樊丘平看一眼月亮,看一眼车窗映照的自己。毕业两年,他已经褪去了学生气,穿着衬衫领带的身板显得肩宽而板正,正是最好的年华。

有个师兄跟他说,做一个基佬,想要活得体面,起码两条件里要占一个:要不是帅,要不就有钱。樊丘平恰好两样都占了。当时他笑了一声说:“有些同志就爱自怜自艾,自己不上进,怪先天条件不好。再说了,有这条件,人是什么取向有啥关系?路当然又宽又自由。”师兄拍他的脑袋:“你小子太他妈嚣张,迟早有一天被收拾。”

丘平毫不担心,他性格好,人人都爱他。毕业后顺理成章的,他有了一份蛮有前途的工作、一个条件不相上下的男友,以及一辆刚出的奥迪R8。他走得一点都不费劲,从不怀疑前路是敞开的。

除了今晚。

他不舍得把新车开进窄道,便打算步行上山。黑暗包裹他和影子时,他突然想,他的未来是海阔天空,还是有人拿着狼牙棒在前方伺候呢?此时他忐忑不安,倾向于相信后者。

小路蜿蜒,黑幕笼罩,上面还有一样让他很不适的东西。

四面佛。

说起这个四面佛,是他们大学的一大谜团。总之佛像就这么伫立在山腰,既无庙堂,也没山门,四张脸,文殊菩萨向东,普贤菩萨向西,观音菩萨向南,地藏菩萨向北。丙烯上漆的木造佛像,看来年代也不久远,但风霜雨雪下色彩斑驳,有的菩萨缺了鼻,有的没了手指,有的底座被刻上“李波去死”。白天看来很凄凉,到了晚上,就不太有人敢靠近了。

丘平看到了四面佛的黑影,深吸一口气,不情愿地继续上山。实验室在佛像西面的坡道上,他今天必须爬上去,见他的男朋友嘎乐。

快步经过佛像,他下意识瞄了佛像一眼。四面佛边上,站了个关云长。

丘平嗷呜地喊了出来!关云长黑着脸道:“嚎什么?吓人呢你!”

丘平摸了摸自己的胸膛,走近关云长道:“雷狗!你他妈拿个青龙偃月刀吓唬人,还恶人先告状。”

雷狗举起手上的家伙。月光下泛着光,是个唢呐。

丘平更怒:“你拿个唢呐干嘛?送殡?”

雷狗认为这事羞耻,又受了嘎乐所托,不能声张,便简短答道:“关你屁事。”

丘平对谁都春风拂脸,唯独喜欢欺负雷狗。他认为这不怪他,雷狗对他有时也不怎么友好,两人的关系总有点说不明白的紧张。

他懒得吵架,绕过雷狗继续往前走。见到实验室的大楼,他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犹豫再三,还是没做好心理准备。折返回四面佛,他放轻脚步。

他走路像豹子,脚步几乎没声。见到雷狗的后背,丘平犯坏,双手悄悄从肩膀绕到他胸膛,猛然抱住了他,在他耳边吹一口气。

雷狗吓得心脏差点骤停,手肘本能地甩向身后。丘平早蹲下了,阴森森道:“我好无聊啊,留下来陪我打两圈麻将呗大帅哥。”

雷狗敏捷地跳上神像的底座,“你……你别过来……我不会打麻将!”

丘平笑得打滚。他熟知雷狗的本性——此人乃体育特长生,不善言辞,表面看来酷冷拽硬,实则极为迷信,最怕鬼神。

雷狗看清是他,跳下底座,骂道:“疯子。”

“你人高马大的,怕个球啊,”丘平取笑完他,感到心情好了点儿。他点起一根烟,索性坐在菩萨的脚趾上。

雷狗烦道:“你不是去找嘎乐吗。”

丘平慢悠悠吐出一溜儿烟:“嘎乐约我见面,是不是想求婚?”

雷狗觉得“求婚”这词真别扭,两男的又不能领证,搞这些花活儿有屁用。“你都知道了,赶紧去吧。”

“我纠结。”

“那去跟他说不想结婚。”

“不是不想结。”

“那就结!”雷狗看了看表,“你俩能不能痛快点儿,我一会要带课,再不走迟到了。”

丘平拉着他的手,笑道:“哥们儿,给点意见呗。”

雷狗叹了口气,他不肯坐菩萨身上,便蹲在丘平跟前道:“你纠结什么啊?”

“嘎乐拿到了美国那边的offer,他心仪的公司,他梦想的工作。他想我跟他一起去。”

“你不跟他去,两地分居?”

“我工作干得好好的,不想走。”

这倒是个难题。只是这题雷狗不会解,也不想掺乎两人的前程。“你俩好好谈一次。”

“你知道嘎乐的脾气,”丘平歪头看月亮,烦闷道:“他决定好的事,肯定是犄角旮旯方方面面都想清楚了,每一步都计算得明明白白。他叫我去实验室不只是为了结婚,是想我放弃北京的生活,陪他奔赴自由灯塔国。”

“你不愿意,去跟他说不愿意。”

“如果我不肯跟他去,他会怎样?”这话一说,丘平心都抽起来了,没有人可以脱离嘎乐设好的轨道。

雷狗也没别的想法,直白地说:“你喜欢他,跟他过去又怎么了?人没十全十美,两只手,抓住一些,就得扔掉一些,不能好处全占了吧。”雷狗很少说那么长串的话,讲完这些,他的耐性已经到顶点。站起来,他望着黑暗的路说:“就这么一条路,上去还是下去?要不我俩掷硬币决定。”

丘平“啧”了一声,指望雷狗做知心哥哥,实属病急乱投医。他闭上眼,听自己心里的声音。

“樊丘平,你愿意跟嘎乐结为夫夫吗?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疾病健康,会终生爱护他,对他不离不弃,直至死亡将你们分开。”

嘎乐的脸浮现眼前,樊丘平伸出手,触摸那熟悉的脸庞。心里的声音说:“我……愿意吧。”

他睁开眼睛,鼓起勇气,毅然往实验室走。刚抬脚,雷狗叫住他。丘平转过脸问:“怎么了?”

雷狗微笑道:“祝你们幸福。”

樊丘平心一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看到菩萨的嘴也在笑。樊丘平吞了口唾沫,挥挥手道:“谢了雷子。”

雷狗望着樊丘平的背影莫入黑暗。诺大的一座山,好像剩下他一人。被丘平一吓,他总感觉有人盯着他后背。不安地转过头来,却只见神像面容慈悲地看着他,眼睛活起来似的。

他不敢再看,拜了拜,目光转向实验室。

两个多小时前,嘎乐把他拉到实验室,让他帮忙跟丘平求婚。雷狗很不情愿道:“这事我能怎么帮忙?!”

“帮忙衬托气氛,”嘎乐笑道:“丘平嫌我不够浪漫。求婚一生人一次,我要给他留个深刻记忆。”

雷狗环视满是仪器的实验室,实在不晓得哪儿浪漫了。求婚不应该找个餐厅,或者山顶、摩天轮之类的吗?却见嘎乐边上有个玻璃盒,玻璃盒里摆着一粒苹果,奇特的是苹果被咬过一口。

嘎乐郑而重之地介绍:“丘平咬过的苹果。”

“啊?”

“仨月前丘平咬了一口苹果,那天他心情不好,说这苹果烂透了,不能吃了。你看,哪儿烂透了,苹果好好的。”

雷狗听了糟心,两口子这点芝麻蒜皮的事,告诉他干嘛?嘎乐继续说:“丘平自小没了爸妈,对稳定关系没有安全感,要他答应陪我去美国,就要让他相信感情可以长久。”

“像这只苹果?”

“对,我把苹果放在无菌环境里,过了仨月还一样新鲜。”

“无聊,还不如送他钻戒。”

嘎乐把玻璃转过来,露出苹果的另一面,可见上面有条非常纤细的割痕,“戒指在里面,他打开就能看见。”雷狗看出嘎乐很快乐,心里有些酸,又觉得孤独。爱真会让人变傻子,像嘎乐这么理智的人,竟也会花大功夫干这种毫无意义的细活儿。

红苹果放在保护罩里,比寻常苹果更红艳些,雷狗皱眉道:“美国那边你答应了?万一丘平不想跟你走怎么办?”

嘎乐蛮有信心地说:“不可能,他会答应的,他跟我分不开。”他把玻璃罩朝里放好,里面的苹果,活像一颗红彤彤的心。

于是,雷狗便被发配到四面佛,等嘎乐一搞定丘平,就充当气氛组,给他们点亮挂满一路直到实验室的小灯泡,并且奏乐助兴。至于为什么是唢呐,因为雷狗不会弹吉他,也不会拉小提琴。

想到那个场面,雷狗就觉得丢脸。

他合掌对菩萨拜了拜,喃喃祝告:保佑他俩顺顺利利,速战速决——要不我真会迟到了。

从化工实验室的大楼正门进去,上到二楼,向左转第二间就是嘎乐的生物化学实验室。他的专业是微生物学方向,毕业后留学担任助教,很可能今年能得到正式教职,升为讲师。青年学者竞争激烈,这在大学里很不容易。

丘平一边拐进走廊,一边想,但嘎乐心志远大,这小楼根本留不住他。

周末夜晚,化工楼不见人影,估计都在外面吃饭了。熟门熟路走到门口,正想敲门,一股刺鼻的气味侵入鼻端,眼睛有灼热感。

丘平的脑子还没转过来,手已经着急地拉开实验室的门。满屋子难闻的味道,只见嘎乐躺在地板,双目紧闭,脸色和嘴唇异常红润。丘平身上发软,冲向嘎乐时差点摔跤。

“嘎子!”他急得拍拍嘎乐的脸颊。皮肤是暖的,但人没反应。他抱住嘎乐的胸背,使劲把他的身体提起来,嘎乐的身体重得不寻常,丘平怎么都搬不动,他想到自己可能也吸入毒气所以浑身乏力,便想去隔绝毒气来源……不对,先开窗……不,还是先搬走嘎乐……丘平手忙脚乱,忙头苍蝇般乱转。

他给了自己两巴掌!冷静下来樊丘平,他告诫自己。

最后他做了个决定,先把嘎乐拖出去。身旁突然咔嚓一声,旁边的玻璃罩被碰倒,掉落地上碎裂。里面的一颗红苹果滚落地上。樊丘平怔了怔,苹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眼前皱起了皮,变成褐紫色,果肉里嵌着一枚泛光的戒指。

他的心被重重地锤了一下!嘎乐约他来,是为了向他求婚,而他却在底下拖延犹豫,耽误了许多时间。要是他能早点上来,嘎乐怎么会中毒?

“中毒”这个念头升起,丘平就惊慌得喘不上气。他早就知道,只有尸体才会那么重……

战战兢兢凑近嘎乐的脸,红润得像刚洗过热水澡的皮肤开始发僵。眼睛半睁,瞳孔失焦,没有气息,也没有脉搏。丘平失去支撑,软倒在嘎乐边上。毒气开始侵蚀他,他想呕吐,胸口被大石头压着一样无法顺畅呼吸。他想,他也要死了。他不想死,做人多好,他还有那么多好日子没来得及过。

可是这些好日子里再没有嘎乐。

想到这,丘平失去了力气,也没了挣扎的勇气。“要不要跟嘎乐一起走”这纠结了半天的难题,此时答案清清楚楚:我愿意,无论健康贫富,无论在地球的哪里,无论他妈有没有前途……丘平难过地想,他愿意为嘎乐放弃所有,甚至,愿意替嘎乐躺在那里。他不能想象没有嘎乐的日子要怎样过。

丘平剧烈咳嗽,猛然坐起,吐了自己一身。止住咳嗽后,他自言自语道:“求求你们让嘎乐活下来,求求你们。”他从不信鬼神,“你们”是谁他也说不明白,可此时他只有一个信念:嘎乐怎么会出意外?他是个从不出错的人。冥冥中必定有种他不能理解的安排,在幕后操纵着他们。所以这事还会有回转的,只要“你们”肯放他一马。

他伸出一只手,拿起红苹果,苹果离开无菌环境,快速地腐烂着。来不及了,快来不及了……

丘平衷心地相信,某种神力正隐藏在无常多变的生活里,维持着世界运转。他是学传播的,有什么事不能沟通呢?没有,什么都可以被公关,只要条件合适。

他说:“你们要是想要收走一个人,收我吧。”

手里的苹果掉落,丘平看着苹果滚了滚,咬过的地方居然长出了新的果肉。眨眼间,一只毫无瑕疵的、完整的水果滚在脚边。

他头重脚软,整个人躺倒在地。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杂乱又模糊的声音传进耳里。他尝试去理解那些话的意义,却什么都没捕捉到。过了好一阵,他才辨认出来其中一个声音,唢呐?高昂的乐声怒气冲冲地回荡着,亢奋又哀婉,让人心千回百转。什么玩意儿,真的送殡了!

丘平像是在一条湍急的里顺风而行,身不由己地往前疾冲,所有事物都擦身而过,不留痕迹。他想,他还没死,他是活着的。

突然之间,灯光大明。灯泡在实验室碎裂,迸出火花。轰一声巨响!

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震荡,然后是麻痹,连心跳都听不见了。灼热的空气中,剧烈的疼痛猛然袭来,那是全然无法承受的疼,以致他的脑子停止运转,保护他不至于崩溃。

他在惊愕和剧疼中睁开了眼睛。他看见了自己,自己的脸也在看着他,神色极度恐慌。他想,灵魂都被震出去了吗?樊丘平快来救你自己,快疼死啦!

樊丘平消失了。没多久,有人不停地拿什么往他身上扑。雷狗的脸怼在他跟前着急道:“你醒着吗?我带你出去。”

一移动,排山倒海的疼痛淹没了他,眼前一黑,他失去了知觉。

丘平的神志,一时在天上,一时在地狱。在天上时他茫茫不知所在,漂泊无根,然后他穿过白雾,落到肉身上,每一处皮肉都经受炙烤剐割的折磨。

渐渐的,他飞不起来,白雾成了具体的半明半暗,身体的折磨越来越长,疼得他嗯哼地呻吟。他听见了痛哼声,可声音沙哑虚弱,压根就不是樊丘平明朗的嗓音。

有时又很寒冷,冰到骨头里的冷,他想起老人说,死是从脚趾发冷开始的,一路蔓延,到心脏人就嗝屁了。他死了吗?当“死”这个想法清晰地浮现,他的神志忽地有了重量,沉沉地落在床上。白雾褪尽,眼前灰黑。

丘平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说:“很冷。”被子盖向他消瘦的身体,暖意立即包裹着他。这时他才确定,他还活着。视野模糊,光亮弥散,软布在擦拭他的眼角,泪水积聚成的眼屎挡住了他的视线。清理干净后,他看清了雷狗的脸。

“嘎乐呢?”他沙哑着问。

雷狗摸摸他的额头说:“在这儿呢,你再睡会儿。”

“我要见嘎乐。”

雷狗脸现悲悯的神色,柔声说:“过几天吧。”

丘平见他吞吞吐吐,完全不像平时爽快利落,惊慌急躁道:“嘎乐怎么了,死了吗?”

“没死。你再歇会儿,脑子清醒了再说话!”

丘平哪能平静?挣扎着起身,疼得又嗯哼了几声。雷狗慌了手脚,一急之下答应道:“你他妈别动了!我给你看。”

雷狗话少,所以大家很少忽视他的话语。丘平努力当个木头人,双眼死死瞪着雷狗。

雷狗心口扎着玻璃似的,紧紧抿着嘴,打开手机的照相功能,翻转镜头,对着丘平说:“看吧,没死!”

丘平看着镜头里的木乃伊,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雷狗温声道:“大夫说,屁股切一块皮补上就好了。”

丘平怔怔道:“为嘛要切我屁股,我不切!”

“脸都没了,要屁股有毛用!”

丘平大急:“雷狗你跟我说,手机里是谁?”

雷狗叹口气,摸摸他绑满绷带的脑袋说:“别想了嘎子,发生的事不能改变,快点好起来才是正事。”

“不是,我问你手机里是谁?!”

雷狗认真地端详他的眼睛,看他是不是神志不清。他说:“你,嘎乐。”

“你逗我玩!”

“我傻逼啊逗你玩。”雷狗这两星期急怒攻心,睡不着,吃不下,每日都在慌乱的琐事和痛苦中度过,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嘎乐烧伤了躺了两星期,刚刚醒来。接受现实吧,好好养伤。”

好好?这情况谁能好!樊丘平满脑子疑惑,一胸口的怨气,他想给自己一巴掌看是不是幻觉,却发现双手缠满胶带,一抬就疼入心扉;他想叫人来拉走雷狗这疯子,扯开喉咙喊却像老鼠叫;他没有办法,一怒之下,张嘴咬住了雷狗的手。

雷狗的手机脱手,疼得倒吸一口气。他推开木乃伊脑袋,怒道:“神经病啊!”

丘平挑衅地盯着雷狗,看他的反应。雷狗对他本就看不顺眼,这时就该狠揍他一顿。却见雷狗在裤子上擦了擦口水,凑过来,抱着丘平千疮百孔的身体。丘平奋力挣扎,雷狗的怀抱却牢如铁箍。再挣几下,他泄了气,一动不动地贴着雷狗的胸膛。雷狗轻轻拍他的后背,宽慰道:“没事的嘎子,会好起来的。”

丘平心如死灰。这是雷狗对嘎乐说话的语气,不是对樊丘平说话的语气。

他哑声道:“丘……丘平呢?”

雷狗放开他道:“他吸了点毒气,在医院住了几天,回家了。”

丘平想起昏迷前见过自己的脸,艰难地说:“他有来看我吗?”

“有,”雷狗别过头去,“每天都问你的情况。”

丘平眨了眨眼,一行泪水流出眼眶。

雷狗离开医院,径直去找樊丘平。他说了谎,樊丘平很久没联系他,也不回他电话,一次都没去病房看望嘎乐。

樊丘平和嘎乐住在东三环一处老楼,是丘平父母留下的遗产。从地铁站步行十分钟,经过一处外国人最爱光顾的菜市场,雷狗进入小区,在中心花园朝二楼喊:“樊丘平!”

他不想进房子里,房子面积很小,之前他常上去蹭饭闲聊打游戏看球赛,现在他一想到那房子就窒息。樊丘平打开窗帘,看了看,一言不发地走到花园。

两人坐在生锈的老人健身器材上。

樊丘平脸色苍白,平日活泛开朗的模样没了。雷狗关心道:“你还难受吗?医生怎么说?”

“没事了。”

“嘎乐醒了。看着挺虚,还挺有劲儿,咬了我一口。”他给樊丘平看手背的伤。

樊丘平只看一眼,就无法忍受地别过头去。雷狗道:“你去医院看看他,他等你呢。”

“我不行,我看了想吐。”

雷狗怒火陡起,“想吐也得看啊,我天天看。”

“你跟我不一样。”

“他是你男朋友,变成啥样你也不能不管他吧。”

樊丘平看着雷狗,恳求道:“你先帮我照顾着,我暂时不能面对他。”

雷狗能理解樊丘平的心情,但回心一想,他为什么要谅解?他本就是局外人。“嘎子这状况,没个半年一年复原不了。你们是两口子,你不能把责任推给我。”

樊丘平哀伤地笑了一声:“推给你?我做错什么了?苯乙烯泄漏是下午的研究员操作不当,灯泡爆裂也不是我造成的。”

这话深深刺痛了雷狗。灯泡是雷狗点亮的。按照计划,他们从实验室出来,他就开始奏乐和点亮半山的灯泡,所以一看见樊丘平跑出实验室,他按了开关——

爆炸声响,门口的灯泡炸开,毒气爆燃。雷狗拼了命跑上去,冒着火把嘎乐救出来,人已经烧得惨不忍睹。这是谁的错?雷狗不能心安理得地说:关我屁事!

“这事我有责任,”雷狗垂头看地上的蜗牛爬行,“我会照顾嘎子。现在他醒了,可能要做截肢手术,扣掉保险覆盖的那部分,医药费和看护要花不少钱。”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樊丘平道:“我准备卖掉这房子,医药费你不用担心。”

雷狗舒了一口气,他来找樊丘平就是为了这事。拍拍樊丘平的肩膀,他站起来说:“保重,我走了。”

丘平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这给他带来莫大的痛苦。醒着的时间特别难熬,除了侧身之外,他做不了其他动作。烧伤的皮肤疼痛难忍,护士给他打止疼针时,他就会希望护士姐姐给他的是麻醉针,让他沉入昏迷的黑洞里。

如果是一记长眠不醒的针,那也未尝不好。

刚醒来的前几个星期,他确实常常想死。疼痛和无聊折磨着他,但最大的痛苦是思考。他发现人类最深重的苦难就是思考,思考改变不了过去,无法确定未来,如果命运不会因为思考而变得面慈心善,那么思考为什么要存在?

他的身体像败坏的过期肉一样恶心,打开绷带,一块块腐烂的皮肉流着脓液。长期输液的身躯消瘦了许多,看着骨嶙嶙的手腕,他感到这不是他的一部分,也不是嘎乐的,而是从医院底部、从那些尸体和丢弃器官里长出的怪胎。他幻想自己有七条腿,三条烂的,四条有眼睛,还可以分叉生长。它们会从他的病房穿出去,踹开窗子,一路爬到街道。分叉,再分叉,直至爬满整个二环……

雷狗来看他对时候,他对雷狗讲了他的脚怎样占领北京。雷狗一边换尿袋一边说:“早点睡吧,想多了坏脑子。”

“我的脸什么时候不用缠绷带?”

“可以不用缠的时候。”

“废话!你老实告诉我,我的脸是不是没法看了?”他始终不敢照镜子,换药时每秒都是煎熬。

“补补就好了。”

丘平想象自己是一只棉鞋,哪里漏毛,哪里就打个补丁。唯一稍微有点安慰的是,严谨地说,这脸是嘎乐的,不是他的。自己的脸好端端呢,只是不长在自己身上罢了。

他常常盼着嘎乐来看他,可每回有人进门,他又很恐惧。他害怕不是樊丘平的“樊丘平”站在他眼前,对他说关心的话。这情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甚至比烂脸更让他难以接受。

只是这种事一次也没发生过。既没有“樊丘平”站在他身前,也没有“樊丘平”的声音打电话给他。连个信息都没有,嘎乐从他身边彻底消失。

有时他会为嘎乐开脱——看到烂了半边的自己,优秀的青年科学家怎么承受得了?嘎乐必定会疯掉的。嘎乐要保护自己。严谨地说,他保护自己,就是在保护“樊丘平”,也是他对自己爱的表现。

思考就此打住。不能再想下去了。

三周后,他做了截肢手术。手术顺利,左小腿从此离开他的身体,屯进了医院底下的肥料库。丘平被烧伤的皮肤,在打了无数补丁后,也在渐渐康复。疼痛在减缓,他可以抬手看看手机,也能吃点流食了。可他的情绪越来越糟糕。

尤其是截完肢后,他真切地感受到身体不再完整,有什么再也无可挽回。每次瞥见瘪下去的被子,他就胸口发疼,对这病房的一切痛恨不已。

开头的那个月,还有朋友和同事来看他,过后就只剩雷狗了。雷狗也忙,有时能待得久,帮他擦身体、剪指甲、换屎尿袋;有时说两句话就走。雷狗找了个护工看护他,一四十来岁的壮汉,给他剪指甲时常常剪到肉。他还喜欢摸丘平的屁股,拍皮球一样拍出手印,笑道:“你身上都是疤,臀部倒是滑溜溜,有肉头!”

这些恶心事丘平都忍下来了。他是成年男子,又是最麻烦的烧伤病人,很难找到护工。偶尔抱怨两句,护工的大脸就怼到他跟前说:“你要什么,再说一遍我听听?”

丘平满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只能欺负雷狗,因为雷狗不会生他气。

雷狗买了鸡汤,碾碎里面的冬瓜,一口口喂他吃。丘平毫无胃口,嫌恶道:“这汤一点味道没有。”

“没味道?”雷狗尝了一口,不但有咸味,还有味精的鲜。“你味蕾坏了,我去问问大夫咋回事。”

“甭问,”丘平费力地拉住他,“坐下!”

雷狗坐下。“不吃就算了,喝牛奶?”

“牛奶凉。”

“嗯。”

雷狗是最烂的吵架对象,即不动气,也不说多余的话,完全抓不住他的辫子。丘平怒道:“樊丘平什么时候来看我?”只有提到樊丘平,才会看到雷狗的表情变化。这话是杀手锏,也是在剜自己的伤口,他压根不想知道嘎乐愿不愿见他。

雷狗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敷衍道:“你马上要做脸部手术,等修好了再见面不好吗。”

丘平更是愤怨:“修得好吗?你甭哄我,我的腿残了,脸坏了,要是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嘎乐就不会遗弃我!”

“你脑子不清了,不要说话。”

丘平破罐子破摔,打算揭开底牌道:“我偏说!猜猜我是谁?”

“很多脚的蜘蛛侠。”

“……”

丘平想撞墙。架吵不起来,他便从行动上抵制雷狗,一会嫌点滴流速太快,一会说胸口疼。在帮丘平翻了十七次身,按铃找了八次护士后,雷狗终于忍无可忍,拿起包就要走。

丘平倒委屈得不行,赌气不吃药。雷狗说:“你爱吃不吃。”

“好,反正医生最后也是找你谈话。”

雷狗快烦死了,躺床上的嘎乐既熟悉又陌生,完全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游刃有余的学霸,倒像喝多了的樊丘平,异想天开,赖皮嘴利,讲不过他还咬不死他。

“医生不会找到我!嘎子,我对你该尽的责任尽到了,为了照顾你我推了三个班,学校的面试也错过了,我……”雷狗没法说下去,他为嘎乐牺牲何止这些,孙子都没他那么窝囊的!嘎乐就是个无底洞,费多大劲都不会缓过来,雷狗不想再争辩,挥挥手,准备离开病房。

丘平急了,大声道:“回来雷狗!你他妈是不是人,欺负我没脚追你是吗?有种等我脚好了再跑。”雷狗啼笑皆非。转头看一眼床上的病人,觉得他既可怜又讨人嫌——想留人也不会说好话。雷狗迷惑得很,这脑回路太像樊丘平了。

雷狗实在不想再看见他,“我累了嘎子,再见。”

雷狗背起球包,很干脆地走出病房。他是运动员的体型,方肩窄腰,下盘稳定,动作却轻快灵活,眨眼间便从门边消失。丘平怔怔看着门,感到身体像死尸,别说追上雷狗,连说话都没了力气。他在绷带下的脸慢慢笑起来,有一种自暴自弃的痛快感。

雷狗走出医院,满脑子都是嘎乐,干什么都心不在焉。嘎乐的脸,声音却是樊丘平的,喝得醉醺醺的样子,在喋喋不休地说话。

嘎乐很少喝醉,不像樊丘平那么放纵,樊丘平一喝多就爱粘人,有时嘎乐懒得理他,雷狗就不得不被他勾肩搭背,听一晚上的醉话,赶都赶不走。雷狗认为,樊丘平之所以没被人揍死,完全是因为一张漂亮的脸。

就一个王八蛋!

待到傍晚,他忍不住去了樊丘平的小区。自上次聊完后,他收到了七万三千零四元的转账,为什么有整有零,他搞不懂,只是终于不用为医药费着急苦恼。这笔钱够花一阵子了,问题是嘎乐的身体和心理状况都不稳定,治疗的开销难以预估。

打电话照例没人应,直接杀到门前,敲了半天门,樊丘平终于从门后露面。

樊丘平看起来不那么憔悴,眼睛也有了点光彩。雷狗不知道该感到安慰,还是生气。他对那张俊秀温良的脸说:“去医院看看嘎子吧,他快憋成神经病了。”

樊丘平脸色一沉,“雷狗,我有话跟你说,你先进屋。”

雷狗警戒心大起,“有话在这里说。”

“你怕什么啊?”樊丘平笑道,“我们在这里说话,整层楼都会听见。”

“有什么不能让人听的,”雷狗执拗地说,“我先说吧。我一个人弄不了嘎乐,我要带课,还要照看我妈,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干。你……你不能不管你男朋友吧。”

“我下个月去美国。”

雷狗晴天霹雳。下一秒他抓住樊丘平的领子,大声道:“你说什么?”

樊丘平推开他,心平气和地哄道:“先别生气,听我说雷子。我工作辞掉了,房子也卖了,在这里是浪费时间。嘎子的残疾一时半会好不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我不找门路赚够钱,以后两人搭档去地铁边卖煎饼?”

“卖煎饼怎么了?”雷狗不能理解,“嘎子这时候最需要人在身边,你等他出院了,再出去不成吗?”

“他能不能走路?”

“不能。”

“能不能上班?”

“悬。”

“大小便?”

“人扶着。”

“他这样子,什么时候我才能放开手?”

“你就不该放开。”

樊丘平冷静道:“两个人一起淹死是最坏的选择。我们俩总得保住一个,站稳脚跟了,我会回来照看他,这是我们俩都能回到正轨的唯一办法。”

“嘎子,做人不能这样!”雷狗本来就不善辩论,此时气上心头,口舌更是笨拙。这话一出口,两人都静默了。雷狗这才意识到自己喊错了名字。“两个保住一个”这种话,如果出自嘎乐的口就毫不稀奇了,雷狗甚至不会那么生气。

他打量樊丘平,在那双眼里,第一次见到坚不可摧的意志。他很疑惑,并且感到心冷。

樊丘平抱住了他,在他耳边恳切地说:“多谢你暂时帮我照顾嘎乐。你很辛苦我知道,要是你撑不下去了,那就放开手。他有编制,大学会养着他,吃住温饱不会有问题。”

雷狗推开他。樊丘平后退一步,温声道:“你没必要为我们牺牲你的生活,如果你决定不再去医院,我不会怪你。”

雷狗冷道:“我真他妈后悔。”

“后悔什么?”

雷狗一边转身走,一边道:“后悔把嘎子抱出来。他要知道有今天,肯定宁愿在楼里烧死。”

丘平辗转难眠——这样说也不对,他自己辗转不了,最多算是原地抖臀。睡眠是另一个痛苦,清醒的时候什么都干不了,梦里却奔波折腾,不是在荒芜的公路上走,就是不停地乘着电梯,上上下下,上上下下……

醒来后,万籁俱寂,医院里的人似乎都死了,只有心电监测仪发出滴滴声。他才想起自己明天要做脸部手术,监测仪不知道是设置问题,还是接触不良,每过一俩小时就响几声。护士给他换了一台,还是同样扰人,再看他安然无事,对监测的反应便不那么积极了。

男护工走进房间,烦躁道:“这玩意啥毛病,吵死人了。”

“你关了呗,”丘平有气无力道。

护工被激怒了,啪一声响,把水杯大力地放到桌上,粗声说:“给你翻个身。”丘平早料到他的动作不会温柔,没想到这混蛋还故意碰了碰他左腿的伤口,丘平疼得“呜哇”叫了出来。

术后身体虚弱,叫声也跟小鸡叫似的。护工摆出夸张的表情,笑说:“哟哟,对不住,痛吗?”

丘平怒目瞪视,无可奈何。这人油滑得很,看出丘平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又没什么人管,欺负一下能怎么着?护工又说:“你的脸烂成这样,以后找不到像样的工作,给你支个招,簋街饭店召洗碗工,半夜上工,躲后厨里刷碗刷盘,不怕吓到人。我哥们儿在那儿当服务员,给你介绍介绍?”

丘平牙关一紧,不说话。

护士走了进来,一阵操作,监测仪便沉默了。她轻声细语道:“手术谁签字?你的朋友没接电话,你……你家人或者同事,方便过来一趟吗?”

“我家人在内蒙,我自己签。”

“要不,你再给你朋友打个电话?”

丘平语气不善:“雷狗又不是我家人,我死了他能负个毛责任?!我自个儿签。”护士无奈看向护工,护工冷笑一声,以示“这破逼事别找我”。

护士走后,丘平拿起手机,给雷狗打电话。电话没人接,监测仪倒是又滴滴滴乱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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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母院在哪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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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还以为可以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