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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铜色的女人

黄铜色的女人

发表时间:2023-05-22 17:00

为您推荐好看的小说《黄铜色的女人》,黄铜色的女人是一本正火热连载的小说,由作者samizda所著的小说围绕亚米特里两位主角开展故事:认识大从来都不是亚米特里,而是通过他认识了亚米特里的妹妹。

黄铜色的女人小说
黄铜色的女人
更新时间:2023-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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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铜色的女人》精选

我在舰船上认识了亚米特里。那次相识就像是一场噩梦。不过,这和他的为人没有任何关系。我之所以难受,是因为他向我介绍了他的妹妹。

他的妹妹是一个黄铜色的女人,脖子、胸、手臂,没有一处不是用铰链连接的。他对我说:

“阿特琳娜是个好女孩子——换在平时,她再温柔不过了。我记得那年我七岁,她从舰船的另一端跑过来,脸上带着不正常的呆滞神情,然后我看见她的右臂——她失去了右臂。但当时又有什么办法,我虽然小,但也学会了忍气吞声,知道舰船那边的人是不能惹的,只能把她牵回家里。在后来的十年里,她身体的所有部分都这样被换成了金属。那些丧尽天良的家伙,他们用贫民的小孩做人体实验。”他摇着妹妹的胳膊慈爱地说,语气像是在叙述一件普通的坏事情那样平静。

“这就是说,她的头、内脏、身体,所有的部分。后来有一天,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她的牙关发紧,后来我们把她的头颅打开,发现里面生满了暗紫色的α金属锈。这样不行,必须换一个脑袋。我找到负责这些实验人的工作人员,他们却说,金属资源有限,只能换给有价值的实验人。我带着她去了大学,工程技术部,痛哭流涕地求他们给她一些油膏。这些人就取下了她的头,煮了一锅开水放入一点油膏,把头放了进去,煮了很长时间。捞起来的时候,她的头裹上了一层黑色的油污。

“回家的路上,她在电子触屏上写给我一句话:她说,她觉得自己像是铁皮人,那本童话书《奥兹》中的铁皮人。可惜她虽然有心,却再也没法流泪锈蚀自己的身体。我在公共车站哭了,那是我哭得最厉害的一次,我在天鹅座的恒星基地上服役时也没掉过一滴眼泪。我知道我的妹妹以前因为身体的缘故,在学校里受到欺负。我想起我以前那个妹妹,她有可爱的棕色头发和绿色眼睛,她在舰船上向我跑过来的每个下午都烙印在我的记忆中!——可是她的头不是躺在冷柜里慢慢腐烂,就是在大学教务处的汤锅里被煮得油黑。”

他梦呓一般说着,摇着他妹妹的胳膊。他的妹妹,此刻也任由他摇着。她的身体结构简陋,除了放在躯壳里的中央处理器和电缆,就是在腰侧的充电口。她还有一对黄铜色的乳房,长得像帐篷顶一般,只有一个圆锥形的突起。这是我看过的最触目惊心的女人人体。

更为恐怖的是亚米特里说这件事的方式,他梦呓的语气和故事里迷幻的意象,那么多时刻我不止一次想要站起身来逃离,告诉我自己这不是真的,可是他的妹妹就坐在我身边,用一双只有眼黑的温柔的大眼睛看着我。他们兄妹俩的故事从此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现在我一想到世界上还有黄铜色的女人存在,就觉得觳觫不已。

我不知道的是:亚米特里在叙述中略过了一个细节,而这个细节在整个故事中是至关重要的。

他去大学的工程技术部痛哭流涕的那个下午,是他考上机械师资格证的一周年纪念日,那时他是何等年轻——只有岁,满心都是努力工作好换来家庭地位和名声的雄心壮志。他在母校的成绩优秀,同学们都对他非常敬重,或者说是冷淡(这两者有时是一个意思),老师都对他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他毕业以后分配到了一个说不上有前途的工作岗位,他知道是有人动了手脚,但咬牙决定干出一番事业给那些人看。那天他回校了,却是牵着他的妹妹出现的。他慎重地扶着他几乎动弹不能、刚上了廉价机油的妹妹,一步一步登上楼梯,所有人都对他报以异样的态度,过路者纷纷侧目打量着这个黄铜色的裸体女人。

然而他不能说什么,他心里知道,却毫无办法,不能阻止别人肆无忌惮的打量,只能紧紧牵住妹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教务处。他好像在走向绞刑架的道路上,鼻根处一酸,眼泪好像即将破眶而出。他知道了,从那时起他知道了,他们都看不起他。他们不是嫉妒他、欣赏他,是根本就看不起他。帝国哪里需要一个普通优秀的机械师?每天都有几十颗行星因起义或变异而被消灭,比起它们灿烂但微不足道的烟火,他一个人的通向毁灭又何足挂齿?

结局很明了:教务处的人并不会吝惜这次羞辱他的机会,直到他屈辱地痛哭出声,几乎要跪下来恳求他们。他自己已经过得很是艰难,连一滴油膏都没有。舰船上的油膏他一滴都不敢偷,偷了就会失掉这份工作。但能不能得到油膏,全凭这些人一句话的意思,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一种人,亚米特里和他的妹妹能不能活下去,并不由他们自己主宰。

然后他们答应了,搬出一口锅,开始煮开一锅水。他们放进一点油膏,水立刻变得漆黑而闪光,看上去像沥青一样可疑。但亚米特里哪有怀疑的权力呢?他只能感恩戴德地取下自己妹妹的头,双手恭敬地递给他们。他们把头丢进水里,头颅立刻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沉了下去。过了一分钟,两分钟,亚米特里蹲在地上等待,朝锅里探头探脑地看着。那群人已经回到各自的办公桌写文件去了。

亚米特里隐瞒的细节正在这里:就在这时,他身后的门开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这个人一头黑发,身材修长,穿着一件黑色衬衫,打着黑色领带,皱着眉,看上去很是严肃。他一推开门,办公室里半数的人都站起来向他致意。

亚米特里扭过头看见这个人,然后漠然转过视线,仍然蹲在地上看着汤锅。他的眼眶还是发红,神情是无法言说的愤怒的余烬。

那人也看见了亚米特里,没说话,径直走到那口锅前。他的脚边躺着阿特琳娜七零八落、锈迹斑斑的身体。

那一刻所有人都觉得,要是他的下一个动作是踢翻那口锅,那还比较符合逻辑。

但他只是捡起一个漏勺,在锅里翻拣了一会儿,漏勺上瞬间裹满了油腻。他便“啧”了一声,把锅里沉着的头颅捞了上来。

头颅上已经裹满了油污,看不出形状了。

他抬起头逼视着房间里的人。

“是谁配的油膏?”

没有人出声。

亚米特里等待着他下一步动作,然而这人只是皱着眉转向了他,纤细匀称的白皙手指还提着那个乌黑油腻的头颅,这完全不般配的景象让他有点发怔。

“我是教务处主任,”他开口了,自我介绍说,“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我手下的人给您添了麻烦,我这就找人去处理。”

事隔多年,亚米特里怀疑起莱斯利·特兰巴契尔何以是教务处主任,却要跑两个楼层找来清洁工作人员。

但现在说这个又有何用?

那天莱斯利手把手地指挥人把汤锅抬出去弄干净,再把他妹妹的头恢复原状,让亚米特里猜不透他为何要这样做。做这些事的时候,莱斯利的脸也一样保持着他那标志性的严肃表情。亚米特里要表示感谢时,被他谢绝了。

“不用感到愧疚,”他这么说,“都是因为我这里的混蛋职员,给您添了麻烦。”

他说着,一路彬彬有礼地把亚米特里送到楼下。然后一言不发,冷冷地转身走了。说到底,他是把他赶出去的。亚米特里站在阶梯上愣了一会儿,想透了这一点,这些有权有势的人怎么可能真正尊重他们这些人呢?他们只是感到厌倦罢了,就像贵族妇女在酒宴上用丝绸手套厌倦地拍打小虫一样。他们对自己感到恶心。

他一言不发,带着妹妹朝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去。黄昏的夕阳在这颗行星上是美丽而妖异的,深秾的紫色和桃红色的云彩映在金黄的天空布景上。他的妹妹像一艘老旧的船行驶在他身旁,这是一艘经过太多次维修的船,然而就算它已经从头到脚是一艘新船,它仍然是原来那艘,驶向无边无际绝望的生命之海。

公交车站修建在离学校半小时路程的主干道上。不同的车次开往行星的不同区域,另有一些开往空中的二十多颗月亮,也即亚米特里现在的住处。他出生在一艘移民舰船上,现在则在另一艘舰船上工作。

天色渐暗,行星的地平线上建筑物稀少,只是扬起漠然的暗黄色的云。

他在公交车站又禁不住痛哭一场,抬起头时,忽然看见一辆私人地面车停靠在一边。这是一辆一望而知只有有钱人开得起的车。

黑色的身躯,流线的外表。它似乎从不知何时起就停靠在这里,在他的身边,静静地摇下了车窗。

亚米特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窗口倚靠着一个沉默的人。典型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式的俊秀的脸。如果要说他这张脸有哪些典型性的话,亚米特里多年后回想起来,还是记得他严厉而浓黑的眉毛,狠狠地蹙起,给整张脸增添禁欲的色彩。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看上去就是那种工作狂人,因为年轻而急于给上司留下好印象,同时会因为下班后去了酒吧而惩罚自己,会因为欲望的无法抒发而羞辱自己。

他看上去就是这样,瞪着亚米特里,两人静默地对视着,亚米特里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自己的脆弱一面,但毫无疑问,他感到自尊心严重受损。

“我对这件事很抱歉,”沉默良久后,车里的莱斯利先开了口,开门见山道,“我听说过你的遭遇,在档案处那里。对你妹妹的事,我感到很抱歉。”

“您已经道过歉了,而且这并不是您的错。”亚米特里选用他认为合适的方式冷冷地答道。

他还在气愤,也在伤心,而且并不想搭理这个莫名其妙地总是出现在他生活中糟糕时刻的家伙。

“请别误会,我只是想知道我可以做些什么。”

亚米特里冷静下来,这对他来说其实无啻于另一次羞辱,那就是人类对爬虫的善。

“也许你可以试试把实验所告上法庭,以讨回公道……”对方还在建议。

“不……谢谢。”

他深吸一口气,拒绝道。

“……我有一份工作,能够养活自己和家人。”亚米特里试图在内心深处找回最后的尊严,用尽骄傲,抬起头,在落日的余晖下俯视车里的青年,“我还没有穷到那种地步,邻居也没有因为我妹妹而看不起我——事实上,谁也别想看不起她!我不怨恨把她变成这样的人,这种想法,您恐怕是理解不了的吧。今天的事我很感谢您,但倘若您再找到我,我就要怨恨您了。”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懂这个青年的意思。他当然懂。

所以他沉默了,看着亚米特里说完这些,就转身离去,他又注视了他很久。直到他爬上迎面驶来的一辆公交车,带着他的妹妹离去。

亚米特里见那辆车在路边停了很久,直到他坐上车,才缓缓驶走。

他突然有些心惊胆战,联想到这小子刚才阴阳怪气的态度,心想——那家伙莫不是个有钱的同性恋吧。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当然不是同性恋,但他好像也不是异性恋,这是后话。他坐在车里,两手都放在方向盘上,沉默地盯着仪表。他脑海中都是刚才那个人的身影和他妹妹触目惊心的头颅。他不知为何,感到一种久违的兴奋被点燃了。

他当然知道,亚米特里心里都在斗争些什么!

他自己不也一样,除了有钱,处处都只是被人看不起。这一点从他生下来开始,就从未变过。而那个人,却认为他是个有钱的、同性恋的、纠缠不休的死鬼,这更令他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寂寞。

亚米特里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或自以为如此。一个月后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也被略掉了,因为它很难让人相信。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也许并不是件坏事。

一个月后,那个黑发、待人总是一张冷冰冰的脸的年轻人,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参加了大学召开的一次职工大会。会后,某位领导和蔼地和他谈了某些问题。问题包括:关于他的滥用职权。本来没有这件事,全赖教务处的人打小报告。结果现在油膏的事也怪在他头上了。

“好吧,那么现在油膏的事就怪在我头上吧。”他这么想。

第二件是:他最近貌似有些不在劲头上。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本来工作时卯足了劲,虽然只是为了向他的老爹争一口气。但他最近因为少干活,天天钻在档案室的故纸堆里一翻就是几个小时,导致教务处的人都要加班。这件事本来也很正常,但因为是他,所以又被人打了小报告。领导当然没有拿他怎么样,但象征性地和他谈到了这些事,言下之意不必提。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没有理会暗示,他最近的确憋着一口气。已经有一个月了。

他准备开车回家的时候,注意到车门上不知被谁涂了几道。科技日新月异,但这种事还是没法避免地每天都有。和平时一样,他闷闷不乐地向城中高档住宅区的方向独自行去。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是个私生子,这谁都知道,我也不例外。但实际上从没人提过这一点,就好像一个约定俗成的事实一样。很显然,以特兰巴契尔家的势力,他们的小儿子不应该是一个三流大学的教务处主任。这是羞辱,是流放。关于莱斯利是私生子的事实就是这么被推理出来的。

但是他到底是不是私生子,却连他本人都不甚清楚。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只知道他从一出生开始就住在科技高度发达的自由行星上体面的公寓里,不像其他住在同一街区的孩子,他有保姆和奶妈照看。在他的记忆里好像的确有他母亲的身影,但那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因为他母亲很早就死了。他也不记得自己见过几次父亲的面,只知道身边的保姆和奶妈总是换了一拨又一拨,带来一拨又一拨童年玩伴——那是贫民的小孩,总是在吃饭的时候嘬手指,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你,好像一个不够智能的机器人。他还早早就上了军校,军校里清一色的男人,或者说在他的班级里清一色的男人。帝国未来的女军人都是昼伏夜出,上着和他们不一样的夜课。

“我。”他喃喃自语,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口气把车开回自己的公寓楼下,然后摸出钥匙,但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目光灼灼发亮。保安机器人在他的座驾旁盘桓,不时闪耀红灯,发出哔哔的警告音,似乎有点犹豫。

关于他的生命,他还记得一些细节,那就是他在军校的成绩不怎么样。他一个朋友也没有。因为冥冥中他的父亲在他周身显露出力量,他的同级生每天早上都要负责保养军械、刷马桶和厕所里的镜子,不知为何,他从不做这些事。他惟一做过的就是在厨房里和机械臂一起刷盘子。对于军校来说刷盘子的劳力只是多安装一个机械臂的事,但非要学生参加劳动,这是为了在他们心中唤起屈辱和卑贱感。军人活着就是为了高尚和光荣,否则他们就没法逃脱这种卑贱感。——对于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来说,他还没来得及上战场,就转到帝国首都的一所三流大学读工程技术系了。

由此看来,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就算不是个私生子,也一定过着私生子该过的生活。

他毕业以后很快分配到工作,调到现在这个荒凉的行星——所谓荒凉是相对首都而言的,但却是后方一个安全无比的地方——从大学工会的小职员做起,不出一个月就节节高升,升到了教务处主任。

他起先还认真工作,被这突然的升迁弄得有点发飘,而且莫名地愤怒,感觉先前的努力都被自己父亲在背后操纵的那只手毁了。

这就是他们对他的态度!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想,他明白亚米特里离开前对他说的那句愤怒的话,他简直不能更明白了。他当然不怨恨那些位高权重的人,那些拥有最高权限的胡作非为的研究员,因为如果要怨恨他们,那就得把自己活活气死。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所以他们就专恨自己这种人,恨自己年纪轻轻就仗着老爹的一手遮天,住在市中心的高级公寓里,开着豪华的地表车,升任教务处主任。他恨我,他们都恨我,整个大学的人都恨我,因为我拥有这一切,还不快点滚蛋,甚至多管闲事起来,想要体恤他们这些人的生活艰难,这种人简直不可原谅!莱斯利绝望而平静地想,而他自己也不能否认。他不能否认的是,他也讨厌自己,恨自己的生活,但不管他做什么,他那名义上的老爸还在上面看着呢!

接下来就该是结婚了,他想,总有一天他爸会给他安排一个女人,这不用操心。

关于女人,其实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在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的生活中,这只是个象征符号。

比如说今天晚上,一般人遇到这种烦心事,总会抽根烟,给自己注射点药物,或借助于酒精。最普遍的,当然是去找个女人——即使身处在银河系中,男人也是如此。

但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真正接触过的仅有的女人就是保姆和老妈子。他当然也读过小说,包括罗曼蒂克小说,知道世界上有这一甜蜜的物种存在,但他在军校和大学工会的所见又打消了他这一想法。说到底,他的想法单纯,只是知道结婚是怎么一回事而已。倘若有人知道,势必又要拿来大大地嘲笑他一番,他也知道要遭到嘲笑,所以绝对不透露自己这种想法。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手握方向盘。黑夜里燃起一点火星,随即又熄灭了,那是他想起在街道上不准抽烟。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事,但一个月前的那一幕不停在他眼前闪回。

这一个月他不停想起他扭开门把手,冲进办公室时看到的情景。

黄铜色的女人人体横陈在地毯上。头颅。污黑油腻的油膏。汤锅。轻蔑鄙视的教务处同僚。下跪的年轻男人。那因为愤怒和无奈而通红的眼眶。然后是公共车站上,他着了魔似的体验到一种亲近感,想和他搭话,甚至有点幻想他会接受自己的好意——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只把他当成个怪人,或者更糟,是专门来嘲讽他们的无聊者。

亚米特里有个妹妹——有个妹妹是什么滋味?有个这样的妹妹?

在舰船上上班又是什么滋味?……说到底,他为什么这么关心一个偶尔看到的陌生人?这个人毕业于他工作的大学,可是这大学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更别提这个贫穷的机械师了。要说唯一可能的联系,也许就是阿特琳娜在汤锅中静静融进油脂的头颅。那个不幸的女孩子,遭遇着难以置信的痛苦,如果不是身份证件还有效,很难让人相信她还是活着的。也许她早就死了。

夜深人静。金属的建筑,整洁的新分子材料铺成的街道,整个街区在技术时代的星空下安眠。一切看上去高档而稳定,是中产阶级上层永不会被打扰的生活,无论在哪一个时代、哪一个地区都一样。这样的生活,不容别人插足,自然也容不下他这个不知属于何处的彷徨者。

而莱斯利·特兰巴契尔越发绝望地发现,他不能抑制地幻想机械师亚米特里的生活。不知为何,那种和贫民窟或公共汽车有关的生活令他着迷——他妹妹的头颅也反复出现在眼前,也许只是因为印象太深刻了,他始终记得从一锅汤里捞起一只活人的头颅时的触感,尽管那是金属做的——就像他越发不能控制鄙夷自己。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一切都令人嫌恶,这种事他平时本来不会想到,正因如此他才能压抑着度过这二十年余,但它就在那里,一旦这种想法如潮水般倾泻而出,就不能控制。

他看了看手中的车钥匙,他的生活其实不是他的,而是他父亲的。

这辆车也是,这套公寓也是,什么都是。他想了想未来,也许哪一天他打开公寓的门,会发现有个女人躺在他床上,然后他爸就勒令他和这个他碰都没碰过的女人结婚。他越想越觉得这很有可能发生,很可能就在今夜,他推开门,然后——

他越想越觉得有点恐怖,往后躺倒在座椅上,捂住额头,额头滚烫,他决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他今晚不回去了。

他没有想过如果不回去,他还能去哪里。

但做出这个决定后,他心下忽然感到轻松,又有一种不知未来何从的沉重。这就已经足够。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发动自己的车,消失在街道尽头未知的夜幕中。

亚米特里结束他这天第三班标准时的工作,于晚八点回到家中。

卫星浅蓝色的大气尽头辉映着行将落下的恒星,他站在自家的院落里,院子里有一棵人造苹果树。树下堆了很多杂物,其中就有一把椅子,阿特琳娜就坐在上面——静默在那里,像一幅超现实的油画。她圆形斑驳的头颅上还残留着一点黑色的油腻,膝盖上平放着一本小学生用的上世纪的练习簿,黄铜色的手指握着一支已经将近用完的铅笔。

她没有数据接口,也没有音讯设备。只有模糊的摄像头和麦克风接收周围贫穷的信息。每一天都是难耐的一天。更别提这里的一天是标准日的三倍长。

亚米特里走过去亲吻了她的脸颊,“我回来了。”邻家飘来油烟的气息,这里的一切就像倒退了几个世纪,因为地球来的移民总是像蚂蚁一样,勤奋地把自己故乡的气息播撒到银河的每一个角落。国籍和姓名被淡化了,剩下的只有一个宏大的背景——地球移民。这个住宅区便是如此,联排的简易建筑和砖砌的前后院,傍晚飘来的烤牛肉的味道,院落里堆满的杂物,早出晚归的疲惫的工人们,其中包括像亚米特里这样的人,一天工作倒三班,每个班次十几个小时,当中休息一小时,再重拾精神,为了前途和眼前的生计而奋斗。

阿特琳娜在院子里起起坐坐,徘徊在杂物堆中,行动像一个不够灵活的机器人。她浑身的零件确实已经老化,以一个机器人的标准来说,几乎是垂暮老妪。但如果她还是人类的话,应该刚过岁的生日。

亚米特里在厨房里给自己做简单的晚饭。压缩食品和从后院摘来的黄瓜。他的妹妹不需要吃饭,他们一起对坐在桌边,却只有一个孤独的盘子。天花板很低,各种管子中间昏黄却温暖的灯光垂下倾泻,肮脏窄小的玻璃窗上映出倒影。天已经开始黑了,这里的大气模拟出地球上那种蓝黄渐变的美丽黄昏,窗外偶尔听见自行车铃传来,一切就像人类还没有征服银河系之前那样使人留恋。

他吃完饭,陪阿特琳娜坐在庭院里,看她用练习簿写的句子。夜幕完全降临,然后他起身前往屋里,开始研究第二天的图纸。生在世上,工程技术部的人总是暗暗嫉妒搞信息开发的人员,因为他们的职业已经渐渐式微了。估计不出五年十年就可以被机器人完全替代。亚米特里正在考虑自学信息技术,明年开始逐渐接点写AI的活。这是他的未来规划之一。

十一点。亚米特里抬起酸痛的眼睛,他要去睡觉了。明天迎来新的一天,又是和过往相同的日子,但总会有些改变的。

事实上,他不用等了。因为改变就在今天晚上。

一阵突兀的敲院门声响起,然后又是几声门铃,好像门外那个人这才发现门边安装的小机器似的。阿特琳娜惶惑地放下扫帚想去应门,又回过头征询自己哥哥的意见。

亚米特里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头痛得好像自己走入了一个梦境的开口。他走进院子,看见院门外有一个比他更疲惫的身影。他一开始还没认出来那是谁,因为天太黑了,只有那人的脸和手是白糊糊一团,其它部分和黑夜一样黑。突然他反应过来,摇摇头,想把这个念头甩去。但这是不可能的,他想,这一定是在做梦,可是我到底是在做什么梦,才会梦到他?

这很奇怪,因为如果他是在做梦,就不应该把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的脸记得这么清楚,所以亚米特里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主任,衣着凌乱,浑身酒气,眼神迷离地依靠在他家门口的柱子上。

而他正在犹疑要不要放他进来(这个人是个疑似同性恋、阴沉的富人、有权有势的教务处主任,还喝醉了酒,不知遇到了什么袭击,衣服竟然肮脏邋遢成这样,但他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如果假设他知道自己的住址的话,但他是不可能知道自己住址的,所以说他是随便找了个人家敲门,但这不合理,他应该呆在他的市中心……)。

“亚米特里,”门外的人还在做梦似的低语,更给这幅景象添加了迷幻色彩,“我知道是你。”

“你想要什么?”亚米特里警觉地问,“你怎么了,要我帮忙报警吗?”

“不,”莱斯利的声音听上去比他本人要清醒,也许是因为他待在黑暗中,“但今晚……你能收留我吗?我无处可去。”这是实话。

“你……你怎么会没有别的地方去?等等,我跟你只见过一面,”亚米特里想起来,庆幸自己找回了一点理智,“你怎么会正好找到我的住处?”

“都说了,”莱斯利细声细气地说道,“没别的地方去,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就收留我一晚,我也曾帮过你一个忙,就看在那次的面子上。我以前可能冒犯过你,或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那不是有意的,我给你道歉——好吧,如果你想借机羞辱我一顿的话也行,我就求求你了——你看,我已经求你了。”

说这话的同时他不无受酒精驱使的作用,但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的喉咙里还是涌上一种委屈和悲酸,不是为了恳求一个地位比他低下的人,而是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他就是这样,毫不夸张,没别的地方去,没有朋友,没有家人。

他还是回避了关键性问题,亚米特里想了想,也觉得无话可讲。他都低声下气到这份上了,这应该很少见,想到这里,他不知为何有一种奇异的痛快,就开了院门,但前跨一步,堵住门口,站在低垂着头、靠着坏掉的路灯柱的男人面前。

“为什么?”

他只是这么问道。

“我被人追杀。”莱斯利有气无力地说,站直了,抬起头,看进机械师亚米特里的眼睛,目光中却透出坚毅的神色。

他抱着自己的外套,外套上点点污渍。亚米特里不禁生出感触,让开了一点让他进去。

“谢谢。”他说,起身进了院门,一边想起了自己回到公寓时打开门可能看到的景象,一边庆幸自己作的决定。他还有点得意地想,这么冒险的事,他竟然成功了。

“我被追杀,”他坐到桌边,换上了干净衣服,面前放上了一罐压缩食品时,补充道,“被女人。”他嘴角不禁勾起一丝惨淡的笑意。

亚米特里则叹了口气,站在他身边抱起双臂,埋怨道:“你们这些富人啊。”

很多时候,生命在何时改变了它的轨迹,或是为何,这本是件难以预测和控制的事。但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却凭他出奇制胜的策略和过人的胆识做到了这一点。光看这个,就知道以他的才干,不应该只是个三流大学的教导主任。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有时出生在富人家和出生在穷人家一样,都是一种不幸。

他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完全忘了昨晚发生的事,直到看见直刺眼睛的太阳光芒和光芒中隐约飞舞的尘埃。他坐起身来,发现自己鼻尖对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黄铜色水管,这颜色提醒了他一些事情。他抬起头,看到了网格状的天花板,低下头,发现自己躺在一床廉价的花毛毯里,身上穿着不属于自己的衣服。再一看,原来自己躺在地板上,故而腰酸背痛。

莱斯利右手是一架楼梯——说是楼梯,不如说是一架梯子。空间很逼仄,根本站不起来,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腿放到梯子上,然后爬下去。

他坐在原处,慢慢地想着,然后意识恢复了清明,不由一阵狂喜。

这里是亚米特里家的阁楼,一扇小窗对着隔壁人家的院落,阳台上攀着不知什么植物的藤。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慢慢挪到窗边,摸了摸藤条上新生的叶子。那是一个很软很新鲜的生命,脉络里跳动着鲜血,莱斯利一放手,它就回到了原位,在清晨的微风中颤动着。

他突然觉得心情很不错。我做了一个对的选择。他想道,无比感激自己的灵光一现。在狂喜中,他甚至叠好了昨晚被另一双手盖在身上的毛毯,感受手上传来的人造纤维的瘙痒感。然后他下了楼。

楼下的厨房里放了另一罐压缩食品。亚米特里在小时前就已经匆匆赶赴他的第一班工作。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看了看厨房里的钟,他早就迟到了,不过没关系,今天是假日,是他自己的假日。从此以后他就住在这里,只要能养活自己,别的什么都不管了。他爸爸的监控触手伸不到这里,他永远不可能在一片破烂的预制房社区里找到自己的儿子。

阿特琳娜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步,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则趴在椅背上观察着她。他想,她可真像一个机器人啊。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一个女人,是亚米特里的妹妹。他看着她全是眼黑的大眼睛,那是一对摄像头,但透出温柔的神色。她朝他比比划划,问他午饭要吃什么。

这是一个没有音响设备的机器人呀!

“我会自己叫外卖的,谢谢。”

你需要电话簿吗?

“是的,非常感谢。”

他躺在后院里翻看着那本旧电话簿,身边有一个用砖砌的简陋的池塘,一个小水泵哗哗地重复造出流动的水。后院里还种了蔬菜,阿特琳娜跟着他进了后院,就开始着手照顾那些蔬菜。矮墙上还蹲了一只猫——那是种古老的宠物,正用它古老的碧绿色眼瞳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然后轻捷地跳下矮墙,到邻居的院子里去了。

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小而且破破烂烂,但另有不少赏心悦目之处。清晨时分,每家每户的人都上班去了,整条街道好像只剩下他们和院门外嬉闹的顽童。

莱斯利躺在红白斜纹布做的凉椅上,凝视着阿特琳娜黄铜色的身躯。她穿了一件白色洋纱布连衣裙,虽然配合她那机器人的身板十分滑稽,但他看了只觉心底涌上透凉的悲伤。

他后来知道,假如他爱亚米特里,那么一定是从这一时刻开始,连他的妹妹、他的后院、他贫穷的生活和造成这一切的不平等的国度一起爱的。

亚米特里在这一天的末尾回到家中。不出他所料,苹果树下多了一个人。莱斯利·特兰巴契尔蹲在杂物堆中,拿着电焊机和剪下来的一小段电缆,正在拼拼凑凑地做着什么东西。

“你在做什么?”

“给你妹妹配装数据接口。”

因为他没有事情可干,就从前院堆积如山的废零件里翻出些可用的部件,又去街斜对门的五金店买了些配件——这种五金店和市中心的自助银行一样多——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打算把阿特琳娜的存储对接上免费图书馆的下载中心,或是其它数据库。在这么做的过程中他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代,日复一日在教学楼里痴迷地组装机械。对于特兰巴契尔家族来说,机器人设计大赛的奖项和“未来创造之星”的名号毫无用处。教务处的工作也不过是日复一日的开会和复议和撰写文件。只有在此时此地,他才像一个找到新玩具的小孩一般,无比热衷地开始重新摆弄这些东西。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无比热爱他的新生活。

第二天他去上班。

“你不是在被追杀吗?”那是在早餐桌边,亚米特里一边翻早报一边奇怪道,“如果你摆脱了危险的话,就请你回自己家去好吗?”

“我是在被追杀,”他囫囵吞枣地喝下一整罐燕麦粥,回答,“但我也得赚钱啊。”

然后他起身,抹抹嘴,拿起外套道:“而且我会付你房租的。我保证,我还会付你搭伙费,虽然我自己叫外卖。”

“谁稀罕你那点搭伙费。”亚米特里答道,但不知为何心里有种奇特的感觉,这个人怎么初来乍到,就好像到了他自己家那样从容不迫、毫不愧疚呢?

他叹了口气,折起报纸,和自己的妹妹亲吻道别。和他这种拿计时工资的工作相比,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的工作要悠闲多了,而且至少在六个小时后才开始。但他知道从此处到大学的通勤时间也不容小觑。总之,要是换做一个脑筋正常的人,是绝不会假装自己被追杀而住到这种地方来的。

他假设莱斯利是一个脑筋正常的人,虽然他身上有种同性恋气息——他这么好端端一个人,竟然不碰女人。

亚米特里拐过拐角时想到,他又有空、又有钱,绝对是非有个女朋友不可的。不像自己,哪里有时间想这种事?他一天工作个小时,还得照顾自己的妹妹。阿特琳娜老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总得给她也找个工作,也许在附近包个小杂货铺。好在莱斯利·特兰巴契尔似乎对她颇感兴趣,十分热心地帮她调试了几个插件程序,还装上了数据接口。他没想到这个教务处主任还挺有一手。

很多机械师都是孤独终老,亚米特里觉得并不难想象自己的前景。

而一旦想起阿特琳娜,他的忧虑就没完没了。他的妹妹本来应该是个活泼、漂亮的年轻女人,和他有着如出一辙的眼睛和头发——但现在呢,他知道她放弃了读艺术学院。她永远不可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连自理都困难。这时候,他突然想起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曾经提过要帮忙。那时候他像是在讽刺,但现在亚米特里严肃地考虑了一下,觉得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其实是个好人,如果他不是老沉浸在一种忧郁而自我厌恶的气氛中的话。

而且最重要的,他是个有钱人。还有上进心。

亚米特里为自己终于无意中认识了一个又有钱又有上进心的人而高兴了很久。他站在巷口的公交车站前,在风里无声地弯腰大笑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自己像个精神病。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生命中最愉快的日子开始了。他一早起来,就蹲在矮墙上看猫。后来,他通过观察知道了猫的习性,就喂它吃金枪鱼罐头。罐头是在街角的超市买的。亚米特里第一次带他去时,他的眼睛还适应不了那里的昏暗。

一排排货架上堆满了灰扑扑的罐头和廉价的生活用品,货架后面的柜台里坐着一个人形,一开始莱斯利只看见他喷气茶壶般的金属脑袋和机械手,那机械手正捧着一份报纸。

机器人售货员?事实上,就连售货员也十分少见了,这里竟然还有。

然后他看见那金属脑袋下面露出的筋肉突起的脖子,这才恍然大悟——这是一个人。而且这个人有着和阿特琳娜差不多的遭遇。但这个人显然要不好受一些,因为他的脑袋造型像个苍蝇。这爿超市的店主是只苍蝇。而且他脖子上的血肉向上攀爬到金属的接缝里。

撇去这些不谈,他神奇地在那里一直住了下来,平时乘往返个小时的火车去上班,周六日就独自待在亚米特里家中——亚米特里没有休息日。没人看出他的异常。他只回了公寓一次,是为了拿点现金。他谨慎地把现金分成好几捆塞在不同的口袋里,上次他出现时如此潦倒狼狈,就是因为在车站的便利店被人抢劫。不过当时他喝了点酒,就毫不在意地把身上的钱都给了劫匪,幸免于难。

与此同时,他也不可避免地遇到了很多困难,比如说一日在阁楼上的毛毯里捉出了十几个臭虫。把它们摁扁以后,那味道臭得能把他熏死——这种生物在银河里也是没法绝迹的。

又比如说,他们洗澡要去三条街以外的公共澡堂。

还有比如说,街坊中间关于他和亚米特里同居的传言蔓延开了。当然他们同居是真的,别人有龌龊的猜想他也不在意,问题是他们一直在猜测他是从哪儿来的。莱斯利第一次在后院的矮墙上听见这些闲言碎语时,心头一紧——他没法想象如果他爸爸打听到有这么一个奇怪的人,会不会顺藤摸瓜猜出是他。

他父亲一定知道他已经不住在那套公寓里了。

但双方现在按兵不动,这才让人心慌,莱斯利只好自我安慰道,自己还没那么重要,也许他只是把自己给暂时性地忘了。

后面的事情几乎可以一带而过。

事实上,假设拆分来看的话,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和机械师亚米特里的生活每一天都充满了新鲜而奇特的细节。但放在许多年后,回首过去,恍然发现自己的人生就这样平淡而乏味地流逝而去了,也是一种别样的感受。

我相信他们俩就有这种经验。

后来,不出我所料,他们相爱了,慢慢彼此原谅。在此过程中,有一个戏剧性的转折不得不提——莱斯利·特兰巴契尔认为自己迟早会变穷。不得不说他很有先见之明,半个月后的一天,莱斯利·特兰巴契尔调任图书馆馆长。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觉察出了不对。他前些天连续提了银行中的一部分存款,那天再去提时,发现账号被冻结。但他的房子和汽车仍然好端端地在那里——这是他回去窥探时看到的。他的车仍然奇迹般地停放在那晚他决定去找亚米特里时停留的那个地下车库里。他又去自己的公寓,通过监测器(这是他对自己生活不放心的另一个证明)看到客厅里果然有一个女人在走来走去。这一切都表明,他父亲在暗示他,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让他回来。莱斯利安心了,知道他父亲已经放弃了他。他果然是个私生子。

他再也没有回去过,不久以后他不出意料之外地失业了,他待在亚米特里破旧的小院落里思索了一阵子,其间邻居家的太太蒙受医保费欺诈,听说他读过大学,便来请他写诉讼状。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以前从未读过法学,他弄来一点资料研究了几天,帮邻居太太打赢了这场官司。从此以后,四面街坊来找他的人源源不绝,甚至住在卫星别处的人,专程来找他的也有,他就专帮人写诉讼状,竟然成了他的本门行业。

亚米特里还以为他会去找一个和机械工程有关的职业,正在热心地帮他打听,同时为他们的社会地位终于到了同一水准而暗暗欣喜。听说他竟然搞起了这门生意,大吃一惊。

后来又一天下班以后,他说:“你写一写阿特琳娜的事情吧,这么多年了,我总咽不下这口气,但谁叫我没时间搞这些。你既然都闲在家里了,你就……”

莱斯利答道:“我正有此意。”

在这件事发生之后,五年一晃而过。我认识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下面来讲一讲我自己的故事。

我在去帝国首都的舰船上认识了亚米特里,他们一行三人就在我邻座,其中他妹妹是按机器人的标准买票的——这并不是歧视,因为她不需要吃东西,只要充充电就能活下去,故而也不需要很多服务。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那时候已经很穷,穷到必须处处省俭。

刚认识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的时候我觉得很好笑,因为他有着那样一个姓氏,却好像天生就喜欢受穷。他以前衣食无忧的时候闷闷不乐,现在却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在节省和贫穷的日常生活中过得津津有味。他穿着一身机械师的工作制服,是亚米特里在单位多领的,依然光彩照人,英俊的侧脸上睫毛投下阴影,他那富有戏剧性的人生历程给他平添一分忧郁气质。他手上端着一碗泡面沿走道走过来的时候,我就在想:

他们到底是出于什么相爱了呢?

莱斯利对此的回答是:“因为反正我后来也没处可去。”

亚米特里道:“唉,反正我本来应该是独身一人,现在有人愿意和我在一起,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和他们一样,去首都的目的都是上 访。无论在哪个时代,上 访总是一些民众生活中不变的主旋律。比如说莱斯利和亚米特里,他们现在的生活是,每年帝国阅兵式时,去首都为阿特琳娜的事上 访一次。在十年前,科学研究所乱用人类实验品研究金属义肢已经不是秘密了,这些陈年旧账很多,不少人深受其害,最近上头正为这些事的后续费尽心思,试图息事宁人。同时在他们的街坊里,街角的杂货店苍蝇老板非常支持他们,赠送了一些罐头食品。

黄铜色的女人小说
黄铜色的女人
为您推荐好看的小说《黄铜色的女人》,黄铜色的女人是一本正火热连载的小说,由作者samizda所著的小说围绕亚米特里两位主角开展故事:认识大从来都不是亚米特里,而是通过他认识了亚米特里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