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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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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3-11-17 11:08

实力推荐小说《真香》作者烟猫与酒所著在线阅读,陈庭森陈猎雪是小说真香中的主要人物,小说的主要内容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很难,但他却认为自己活在这个世界是最难的。

真香小说
真香
更新时间:2023-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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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香》精选

“你活着,用的是我儿子的心脏。”

陈猎雪第一次见到陈庭森,在弃婴救助站;第二次见到陈庭森,在接受心脏移植手术的手术台上。

一千三百五十七步。

陈猎雪靠着窗往下看,蠕动着嘴唇默数。

先穿过林荫道。

上楼。

每层十二级阶梯,一共四十八阶。

转过三个转角,从三楼楼梯口往左,走到最西头的房间需要三十三步。

他掀被上床,拿过床头的杂志随意地翻,在心里默念最后几个数。

五、四、三、二……

“叩叩。”

陈庭森敲门进来,同早上出门时一样西装革履,遥遥望着他,喊:“陈猎雪。”

陈猎雪低垂的眼睫动了动,露出惊喜与内疚相得益彰的表情,他合上杂志坐起来,松散的衣领随着动作敞开,陈庭森的目光顺着滑进去。

“爸爸。”他倚在床头,乖巧地喊。

陈猎雪本来不叫陈猎雪,原本的名字是救助机构取的,挂在机构集体户口上,没什么意义。

其实在陈猎雪看来别说名字,遇到陈庭森以前,生命对他而言都没什么意义。

他是孤儿,先天的心脏畸形,刚脱了娘胎就九死一生,三个月大亲妈跑了,留给保育箱里的他几张可怜的钞票,和一颗随时面临爆炸的心脏。

陈庭森和前妻去救助站挑选救助儿童时,陈猎雪刚五岁,穿过大的旧衣服,嗦兮脏的棒棒糖,被另一个稍大的孩子牵着站在院子里,瘦小得像一株营养不良的豆芽菜,在参差不齐的小孩们中间尤其扎眼。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些光鲜的陌生人,黑眼珠乌溜溜转了一圈,莫名定在陈庭森身上。小孩子完全没有对于年轻、英俊、温文儒雅的概念,陈庭森的眼睛跟他对上后,纯粹出于一种本能,陈猎雪咧开豁牙的小嘴,冲高大的男人笑了起来。

那是陈猎雪第一次见到陈庭森,也是他直到十二岁接受心脏移植手术之前,唯一一次见到陈庭森。

“班主任给我打电话,说你心脏不舒服。”

医务室老师去吃饭了,陈庭森带上门走进来,陈猎雪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嘴唇,道歉:“对不起,又耽误你上班了。”

“没事。”

陈庭森来到床前,陈猎雪已经自觉把衣扣打开。

他十七了,大概先天肤色就是如此,即使换上健康的心脏,跟同龄人一样能跑能跳能晒太阳,依然苍白到接近羸弱,一道狭长的伤疤嵌在胸口,不管多少次看到都触目惊心。

陈庭森伸手压了压,陈猎雪在他手指挨上来的同时轻颤一下,用眼角瞄陈庭森的表情,陈庭森专注于感受伤疤下那颗心脏的搏动,频率平稳健康,是一颗完美的心脏。

他收回手,看一眼陈猎雪:“冷吗?”

陈猎雪笑笑:“有点儿。”

医务老师回来了,见了陈庭森就像见老熟人,丝毫懒得客套,直接喊他“陈大夫”,说陈猎雪今天体育课体测,跑步跑急了,下了跑道心率有点不稳,不过没太大问题。

说完她转身点点陈猎雪的脑门,有点无奈:“交代无数次了,你不能剧烈运动,计时跑步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心理负担暗示,王老师都说了让你慢慢跑,不舒服就停,你那么拼干吗?又给你爸折腾过来了吧。”

陈猎雪低头扣扣子:“对不起李老师,我觉得最近状态还不错,以为能和同学们一起上课……”

他没说完,后面的意思也不言而喻。医务老师叹口气,陈猎雪乖,她根本舍不得说重话。

她无奈地看着陈庭森,陈庭森则看着陈猎雪细软的后颈,嘴角向上扯了扯,揉揉他的头,情绪全敛在眼窝里,没说什么。

陈猎雪整理完毕,穿鞋下床,陈庭森接过他的书包,陈猎雪就把空出来的手塞进陈庭森掌心里,跟医务老师再见。

“赶紧回去吧,让你爸给你做点好吃的。”

四层。四十八阶楼梯。

夕阳已经没下去了。穿过林荫道,学校独有的喧闹声被隔绝在耳后,陈庭森停下脚步给车解了锁,陈猎雪一言不发,自觉把手从陈庭森掌心里滑出来,微微蜷着指头。

“对不起,陈叔叔。”他闷声说。

陈庭森没理他,打开车门把书包扔进后座才转过身,低沉的声音像淬了冰:“故意的么。”

肯定句。

陈猎雪猛地抬起头,否认:“我没……”

“你没资格。”

陈庭森打断他的话,俊逸的眉间拧满戾气,眼神映着天边一点残红,看着刚喊过他“爸爸”的男孩,活像在看一个仇人。

“你活着,用的是我儿子的心脏。”

“你没资格。”

“懂了么?”

陈庭森的儿子叫陈竹雪,生于隆冬,死于坠楼。

那天是他九岁生日,前妻带他去商场买玩具,等陈庭森下班,一家三口一起吃晚饭。饭店已经约好了,提前一周预定的蛋糕也做好了,只不过去蛋糕房取个蛋糕的时间,小寿星从电梯上摔了下去,四楼,天灵触地,当场就摔扁了头。

陈庭森从手术台上下来,手术服还没摘,就从隔壁急救室听见前妻撕心裂肺地嘶喊。

“他还有心跳,还有心跳!你们怎么能说他死了?”

“我只是去拿个蛋糕,连十分钟都不到,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他连口蛋糕都没吃上,他再过两小时就九岁了……”

从坠楼到宣布脑死亡,陈竹雪最后的生命体征只存留了不到两小时。

那场由陈庭森主刀的心脏移植手术轰动全国,将亲生儿子的心脏捐给救助了七年的孤儿,并将其领养,陈庭森的名字出现在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赞誉铺天盖地,他本人一次采访也没有接受过。

没有一个事外人了解这场手术让他的家庭发生了怎样的翻天覆地,他的妻子是如何跟他崩溃哭叫,如何以泪洗面,且在他提出要领养陈猎雪时,忍无可忍地跟他离了婚。

唯一最接近当事人的采访出自当时给陈庭森当副刀的杨医生,镜头里的他满脸唏嘘,他说他能理解陈庭森猩红的眼角与绷紧的青筋,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想象,陈庭森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让手指纹丝不抖,几近完美地撑完全程。

陈猎雪当时还不知道自己承载的心脏有多么沉重,他在ICU里睁开眼,第一个念头是:我能活着了。

“你没资格。”

人前是他的爸爸,人后却只能喊叔叔,陈庭森的视线像两根冰锥,散着恨不得捅进陈猎雪心窝里的寒气。

陈猎雪望着陈庭森,心窝一抽一抽地发疼。

他张张嘴,嘴唇与瞳孔微微哆嗦着,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嗫嚅了一声“我”,他还是重新垂下了头。

“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该不顾及身体。”

顿了顿,他沙哑地改口:“不该不顾及心脏。”

陈庭森的目光随着他的话转移到他单薄的胸膛上,几乎能隔皮透骨,看见里头那颗心脏鲜活的模样。

是他亲手捧进去的。

天光彻底暗了,浑身的躁郁似乎也随着这句道歉无力地沉溺下去,陈庭森闭上眼叹了口气,坐进驾驶座。

“回家吧。”

一路无言。

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两人一前一后进门,近二百平的房子里只住两个人,黑洞洞的,像怪物的嘴,即使把灯全打开也显得清冷。

陈庭森去洗澡,陈猎雪在客厅里慢悠悠地收拾卫生,冰箱里没菜了,他又在常吃的餐厅点了几个陈庭森爱吃的菜,把能消磨时间的事都做一遍,陈庭森依然没从浴室出来。

大概是不想跟他待在一个房间吧。陈猎雪揉揉心口,慢吞吞挪回自己房间躺下。

房门被拧开的声响惊醒了他,陈猎雪揉揉眼坐起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看一眼时间却才刚过去二十分钟。

他伸脚够鞋,问陈庭森:“是外卖到了吗?”

“嗯。”

陈庭森在家一向这样,跟他能不多说一个字就少说一句话,陈猎雪习以为常,陈庭森愿意接话他就有点高兴,总比一声不吭好。

他还想没话找话地说点什么,陈庭森抬手,“啪”一声关了灯,又反手带上门。

陈猎雪正要起身的动态松懈回去,看着高大的男人在黑暗里向他走来,抿了抿嘴唇,把嘴边的话全都咽回去。

他熟练地解开衣扣,重新在床头坐好。

陈庭森在他身前蹲下,没有看他,只是将耳朵贴上他的胸膛。

咚。

咚。

陈猎雪听见胸膛里的心跳声,也听到了陈庭森深沉的呼吸,他轻颤着浅吸了一口气,展开细瘦的胳膊,偷偷回抱住陈庭森,像是抱住了早就被剥夺的安稳。

我知道你恨我。

我知道我浑身上下,从里到外,你只爱这颗心脏。

可就连这颗心脏也不是我的。

没关系,我有你就够了。

陈庭森养成听陈猎雪心跳的习惯,从他把陈猎雪接回家的第一天就开始了。

那时候陈猎雪还在观察排异反应的恢复期,恢复状态几乎是奇迹般的完美。唯一的缺憾是术后他一直没见过陈庭森,来见他的人倒是很多,救助站的员工,媒体记者,还有全国各地被感动而来的陌生人。

他们唏嘘感慨,问陈猎雪很多问题,先问他拥有一颗健康的心脏是什么样的感觉;紧跟着就问他陈庭森的态度;还有人问他,换上陈竹雪的心脏后,能不能感受到陈竹雪对于陈庭森的情感。或者说,他对陈庭森除了感激以外,有没有升华出更亲近、深刻的感情。

他们都好奇,亲情会不会随着心脏的移植同步移植。

陈猎雪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感受出他们口中的感受,他只是每多听一个问题,心情就越发沉重。

陈庭森终于出现在陈猎雪病床前那天下着大雪,听说陈竹雪出生那天就下了很大的雪,陈庭森希望他能像雪中翠竹一样坚韧生长。

而他在领养证上的名字,是陈猎雪。

是猎杀的意思吗?

走廊上热闹的人声打断他的思考,陈庭森被簇拥着推门进来,穿着那件给予陈猎雪新生的白大褂,目光温柔又深沉,渗透着几点隐而不发的痛苦,与零星的爱意。他看了陈猎雪好一阵儿,轻声说:“回家吧。”

那一幕被一个志愿者捕捉下来,又一次屠杀了各大媒体头条,不知看酸了多少人的眼眶。

陈猎雪的心脏就随着这句“回家”蹦了一下,蹦得太剧烈,险些吓着自己。

他不知道激动的是陈竹雪还是他,好像七年前第一眼看见陈庭森,他就像趋光的动物一样想接近他。七年后他换了一颗心,仍初心不变。

当时他真的以为可以和陈庭森拥有一个家了。

然而一进家门,陈庭森的态度瞬间就变了。

小陈猎雪在救助站学会了一身察言观色揣摩心思的本事,见陈庭森满脸疲倦地陷进沙发里捏眉心,他乖巧地去厨房接了杯水,喊陈庭森:“爸爸。”

陈庭森皱眉看了他一会儿,目光从他的脸滑到他的胸口,又从胸口滑到他的脸,冷漠疏远地移开目光。

“以后在没人的地方,不用喊我爸爸。”

心口坠了一下,陈猎雪特别肯定,是他在难过,不是陈竹雪。

也就是那晚,陈猎雪洗漱完毕,住进陈庭森指派给他的房间,他有点累,将睡未睡时,陈庭森拧开他的房门进来,没有开灯,在他床边站了很久,最终将耳朵贴上他的左胸。

他的动作有多温柔,十二岁的陈猎雪就有多寒冷。

从那以后直到现在,整整五年,每个跟陈竹雪有关的日子、陈庭森心情不好的日子、陈猎雪又被送进医务室的日子、陈庭森想念陈竹雪的日子……他都会这样,在黑暗中来到养子房间,去听他儿子的心跳声。

他们谁都不说透,默然保持着这种病态到诡异的生活方式。

陈猎雪安静靠坐,把自己整副身心都放松给陈庭森。已经由第一次的惊慌失措变得麻木无感。

倒也不能说完全无感。

他看着从门缝外切进来的一绺亮光,光脚被截止在床尾柱上,将黑漆漆的房间压抑得更加暗仄。

陈猎雪突然很想让那束光打到自己脸上。

他想让陈庭森看明白,他不是陈竹雪,他是“猎杀”了陈竹雪的陈猎雪。

是你恨之入骨,又无法离开的陈猎雪。

平稳的心跳陡然快了两码,陈庭森动了动,耳廓扫过陈猎雪心口的疤,温暖中带着冰冷。

陈猎雪整个人抖了一下,怕痒地缩了缩腰,发出沙哑细弱的声音:“爸爸,痒。”

眼前单薄的胸膛传出同等频率的共振,陈庭森动作僵了僵,迅速松开陈猎雪站起来,拧亮床头灯。

“我说过,单独相处的时候不用喊我爸爸。”

陈猎雪胸口的疤暴露在暖黄的灯光里,模糊的光线下显得很狰狞,陈庭森复杂又烦躁地看了一眼,转身要走。

“对不起。”陈猎雪拢了拢衣襟,蜷着腿歪倒在床头,在陈庭森拉开门把手要出去的同时,他小声喊他:“陈叔叔,心脏不太舒服。”

陈庭森刹住脚,回头望向他。

“怎么了?”

陈庭森拍亮大灯重新走回去,陈猎雪自觉把衣服扒掉,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将胸膛一览无余地展示在他眼前。

陈庭森面对陈猎雪很少解开眉头。他检查陈猎雪的心口,陈猎雪观察他的表情,他明白陈庭森是什么心理,他想把陈猎雪和陈竹雪的心脏当成两个人来看待。

“两个人”都牵强。一颗心,和一个盛着心的器皿罢了。

“有点闷。”陈猎雪碰碰左胸,“一坠一坠的。”

他的指尖正好叠住陈庭森的手,快速撤开了,但陈庭森比他还快。

陈猎雪的眼皮垂了垂,感到陈庭森在凝视他,他保持着仰起胸膛的姿势没动,突然,陈庭森的手掌实实在在摁过来,捂上他的胸口。

心脏着实猛坠了一下。

陈猎雪几乎是瞪着眼睛去看陈庭森,浑身绷得僵直,心跳一码一码叠快,被覆在陈庭森掌下的那小块皮肤细细密密地起了鸡皮疙瘩。

陈庭森感受了一会儿,他居高临下,又逆着光,神情显出十分的莫测,盯着陈猎雪问:“真的不舒服?”

陈猎雪的喉结颤出一个音:“嗯。”

陈庭森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问什么,只说一句“来吃饭”,果决地走了出去。

这是没事的意思。

陈猎雪在他关上门以后,脱力般歪歪扭扭地倒回床上,他爸爸是医生,所以他连假话都说不得。

他捂住陈庭森刚松开手的部位,使了力气揉搓两下。那里还暂存着掌心的干燥温热,大人的掌纹带着坚硬的手触感很清晰。

心跳快得过分了。

今天“狼来了”两次,这个月不能再“不舒服”了。

陈猎雪长了张骗子脸。

这话是宋琪说的。

宋琪是他们学校的名人,与陈猎雪的“名”正相反,他虽然有个女孩一样温柔的名字,却是实打实的问题学生,陈猎雪如果是被老师们捧在手心里的云,他就是让人恨不得踩在脚底下的泥,打架斗殴、寻衅滋事、目无师长、成绩稀烂,在最垃圾的班级里吊着车尾。

他说这话的意思并不是指陈猎雪是个骗子,如果非要这么说他也觉得没错——陈猎雪具备了所有优等生的条件:聪明、乖巧、学习好、爱读书却不木讷,长相也清秀干净,这是硬件;软件是他可怜的身世与矜贵的身体。有个词叫惹怜,如果用在男生身上,便是陈猎雪的代名词。

他是老师们甚至陈庭森眼里标准的好学生,在宋琪眼里,他实在就是个外貌骗子。

晚自习前,坐在窗边的同学站起来扫视一圈,看见刚做完值日,正在卫生角归置扫把簸箕的陈猎雪,喊了他一声,往窗外指指,神情是一如既往的不情愿与不理解:不情愿帮宋琪喊人,不理解陈猎雪这种好学生为什么要跟宋琪玩在一起。

宋琪往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撑着窗台冲陈猎雪扬下巴。他的校服皱巴巴系在腰上,嘎嘣乱嚼着刚夺来的糖,半新不旧的黑T恤与身后来往的学生形成鲜明对比。

“谢谢。”

陈猎雪对同学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收拾书包,把做完的卷子留给可怜的同桌,悠悠地走出去。

宋琪插着裤兜晃到他身边,撞撞陈猎雪的肩,问:“你爸今儿不是不轮夜吗?”

“被科室叫走了,大手术。”陈猎雪看他一眼,拔出他衔在嘴里的空糖棍扔进垃圾桶。

宋琪痞里痞气地踢一脚垃圾桶,迎面走来的两个女生投来嫌恶两瞥,他看不见,继续问陈猎雪:“你不怕他半夜回来,又看见你不在?”

这个“又”字戳中了陈猎雪一处微妙的“痛脚”,他回想起上次被陈庭森逮住夜不归宿时的情景,半是玩笑半认真地看他:“你管那么多?”

“关心你嘛。”宋琪贱兮兮地笑。

陈猎雪有长期假条,随时可以以“不舒服”的理由直接离校,宋琪则完全不睬校规校纪,他俩出了学校,在公交车上颠巴十来分钟,赶在六点半前来到一家24小时便利店。

“我还后半夜啊?”宋琪套上便利店的制服,问陈猎雪。

陈猎雪“嗯”一声,站在收银台后面开始码货。

“那我先去后面睡一会儿,有叫外卖的你喊我。”

交接班的小时工是个大学生,跟陈猎雪闲聊几句也走了,这个点,对面长街还没开市,店里显得很清冷,他等着一两小时后络绎不绝的人流,随便掏出本书坐在收银台后面看。

几分钟后,自动门“叮咚”打开,有顾客进来,手机同时亮了,代表着陈庭森的符号出现在屏幕上,是一个电话。

便利店小时工的工资不比肯德基麦当劳高多少,但是夜班就不一样了,这家便利店左临长街右接夜市,长街到了晚上灯红酒绿,夜市的外卖一单接一单,比白天生生多忙出一个人手,工钱也基本翻了个翻儿。

陈猎雪不缺钱,陈庭森从不在零花钱上苛待他,每天随意给他留在桌子上的散钞不提,他直接给陈猎雪一张自己的副卡,以防他突然出现意外,进了医院之类的,拿不出钱来,一身两命。

陈猎雪从没动过那张卡,但每天随身携带,像个救命符,或者当个信物。

他第一天跟宋琪来便利店打工时,宋琪还笑话他,说你就是毛病,又不缺钱又不缺爱,我要是有你爸这样的……我但凡有个爸,都不出来打这个工。

他压根不信陈猎雪能坚持一夜,信誓旦旦地说他顶多坚持两个钟就得哭歪歪地回家找爸爸。

如今掐头去尾,他俩的“同事”关系已经有一年整了。宋琪总问他为什么要打这个工,说你爸那么娇贵你,知道你趁他不在家跑出来打夜工非得气死。

陈猎雪拿起手机犹豫——他被陈庭森抓包过一次,倒没有抓住他打工,只抓到他“夜不归宿”。那也是陈猎雪来到陈家以后,第一次真正承受陈庭森的怒火。

陈庭森打了他。

脸上,左脸,不算轻的一巴掌,对于陈猎雪而言也绝称不上重,因为那天正好是陈竹雪的忌日,陈庭森一定会提前下夜班回来找他,他给忘了。

“再让我发现一次,你就直接从这个家里滚蛋。”陈庭森冷冰冰地说。

顾客在挑东西,陈猎雪看一眼紧闭的仓库门,心骂宋琪乌鸦嘴,还是滑下了接听。

“爸爸?”

陈庭森应该还在医院,背景音隐约且嘈杂,他“嗯”了一声,通知陈猎雪:“今天事情多,晚上不要等我吃饭了,写完作业就早点睡。”

每一个能喊陈庭森“爸爸”的机会陈猎雪都无比珍惜,他暗暗松了口气,乖巧答应下来,让陈庭森也要注意休息,别忘记吃饭。

顾客来到收银台前,看陈猎雪在打电话,便大声提醒他:“结账。”

陈庭森正要挂电话,闻声刹住动作,问:“你在哪?”

陈猎雪冲顾客歉意地抿抿嘴唇,语无波澜地编瞎话:“我在超市,晚自习会饿,来买点面包。”

陈庭森没说话,陈猎雪等了两秒,小心地转移话题:“爸爸,你明天下班回来,能不能给我带一笼你们医院门口的小笼包?我这几天都有点想吃那个。”

电话挂了。

陈猎雪温润的表情凉下来,扫码结算,顾客奇怪地看他一眼,推门走了。

宋琪被拍醒,眯瞪着眼看手机,刚二十三点五十八。

他和陈猎雪每次都在十二点半交班,估计是有外卖要送。宋琪甩甩头坐起来套衣服,看陈猎雪已经脱下制服准备走,奇怪地问:“你回去?还剩半小时,钱不要了?”

陈猎雪有点迁怒地用眼白翻他,无奈道:“都是你这张破嘴。我爸晚上打了个电话,不知道听没听出来什么,我有点慌。”

宋琪晃着一脑袋乱毛笑:“该。”

他第一千次问:“你说你,到底干吗来打这个工啊?”

陈猎雪眼神都懒得多给他,丢下一句“管得着么你”,叫车离去。

陈庭森听着门外窸窸窣窣掏钥匙的声响,有人小心拧开门,蹑手蹑脚进了家。他没出声也没动,整栋房子静悄悄的,来人显然松懈下来,走进客厅摁亮大灯,被端坐在沙发上的他吓得猛抽一口倒吸气。

是真被吓着了,小孩险些原地弹起来,眼珠都收缩一圈,手指蜷到胸前剧烈起伏。

陈庭森的大腿已经蓄了力,差点就起身过去扶他,被一声惊慌虚软的“爸爸”定在沙发上。

陈猎雪露出食草动物一样的眼神,手足无措地望着他。

怒火盖过稀薄的关心重新浇在心头,陈庭森蹙起眉,冷峻的视线在他脸上逡巡,像在斟酌哪一边比较好打。陈猎雪咬着牙垂下头,他只心慌上次那句警告。

从这个家里滚蛋。

“过来。”陈庭森命令。

陈猎雪一步三挪,心跳得厉害,飞速思考该编个什么样的理由搪塞问话,然而没等他站定脚,陈庭森突然伸手将他拽到大腿上趴着,陈猎雪眼前一花,屁股就挨了一记凶狠的巴掌。

又一记。

直到第三巴掌落下,陈猎雪才反应过来正在发生什么,他面红耳赤,后知后觉地痛叫出声。

“……啊!”

陈猎雪被吓着了,陈庭森怕他心脏受不住,没打他耳光,落在屁股上的巴掌却是实打实含了力气。

前几巴掌陈猎雪没回过神,他没跟陈庭森这样“亲近”过,陈庭森在他面前永远竖着一道高墙,透明又疏远,让他从不奢想能从这个养父身上汲取一星半点的温情。

巴掌落在身上,陈猎雪浑身一哆嗦,后知后觉的发出第一声痛叫后他就咬紧了嘴唇。这是以前在救助站留下的习惯,那些婆婶最烦他们哭叫,哭了要挨骂。他像一尾涸水的鱼僵在陈庭森大腿上,脊柱绷得紧紧的,既忍痛,还暗暗拎着一口气,怕自己太重,压得陈庭森不舒服。

到了后几巴掌,他撑不住了,陈庭森一掌接一掌,似乎有不眠不休打下去的意思,陈猎雪屁股麻了,陈庭森的手掌再拍下来,直观感受的已经不是痛,只剩单纯的“拍打”。

脑袋垂了太久,陈猎雪脑子混沌,整张脸也涨红到发痒。

又一掌下来,陈猎雪攥着陈庭森的小腿挤出一点哭腔:“爸爸!”

他还是这样,一惊慌就记不住该喊的称呼。

陈庭森的手停在他屁股上方,面若冰霜地垂眼看他。

本能让陈猎雪想挣扎,意识却控制着他的身体不敢挣得太过,只能微微蠕动着躲闪,领口泄露出的一截瘦削充血的后颈,动物一样窸窸窣窣。

他仰起脸,眼眶鼻头都红得刺眼,嘴唇却咬得斑白,额角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用臣服又委屈的目光看着陈庭森,畏缩求饶:“爸爸,我错了……”

陈庭森抿抿嘴,盯着陈猎雪的眼睛,暂停的手掌狠狠拍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陈猎雪的班主任收到陈庭森的短信,陈猎雪又请假了。

陈猎雪指头飞快地趴在床上抠手机,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他把手机往枕头底下一塞,恢复成半死不活的姿态,恹恹枕着自己的胳膊瞪墙。

他昨晚受了最后那巴掌才知道,原来前面的巴掌陈庭森都留了力气,没真把他往死里揍,他用求饶换来的最后一掌才是陈庭森真正的力气,毫不留情,直接给他拍出了眼泪。

陈庭森还是顾忌他儿子的心脏,见陈猎雪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也没打算一晚上把问题解决掉,将人从腿上挪到沙发上,从药箱里拿出两管软膏往他手边一丢,径自离开。

陈猎雪挨了一顿揍,最后还是自己捂着屁股挪回卧室上药。

真的疼,到现在都挨不了床。

门开,陈庭森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知道他醒了,便走到床边坐下。

“转过来。”

陈猎雪慢慢地拧过头。

“看着我。”

陈猎雪蔫蔫地抬起眼。

陈庭森看他眼珠子转来转去就是不肯跟自己对上,眉梢不悦地挑了挑,问:“生气?”

陈猎雪臊眉耷眼,睫毛颤了颤,还是没抬眼看他,歪着脸枕在自己小臂上。

“没有。”他小声咕哝。

不等陈庭森开口,他又接了句:“是我的错,该打。”

陈庭森不吃他这一套,没波没澜地继续问:“上次我怎么跟你说的,还记得吗?”

陈猎雪睫毛不颤了,小心去看陈庭森的表情——面无表情。

他难过地抬起头,想往陈庭森跟前凑凑,陈庭森皱起眉,呵他:“别乱动。”

陈猎雪不动了,做出可怜的表情去看陈庭森,反省:“叔叔,我错了。”

“我不该那么晚才回家。”

陈庭森眉心的沟壑不浅反深,不跟他兜圈子,直接质问:“你去干吗了?”

陈猎雪收回目光,显得难以启齿。

“说话。”

“我……”他观察着陈庭森脸上每一处肌肉的变化,小心翼翼地嗫嚅:“我去玩了。”

“跟谁?”

陈猎雪咬咬牙,望着陈庭森,逼自己不要挪眼。

“女朋友。”他说。

“谁?”

陈庭森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存在的物种。

说谎话本身就需要一鼓作气,被陈庭森这样满含质疑的又问了一遍,陈猎雪有点脸红,他撇开眼,连带着气势都弱了很多,心虚地重复:“女朋友。”

陈庭森发出一声嗤笑。

陈猎雪预想了很多种陈庭森可能会有的反应,冷漠的,生气的,质问的……火辣紧绷的屁股还提醒着他小心再挨一顿揍。

他甚至连“女朋友”的样子都想好了,昨晚他们去哪里“玩”也打好了腹稿,没想到陈庭森的反应却只是听了个无聊的笑话。

“你现在有资格吗?”

陈庭森讥讽地说,目露戏谑。知道陈猎雪没去做对心脏不利的事就够了,他毫不关心养子早恋的细节,丢下一句“想清楚你这个年龄该干吗,管好你自己”,就直接转身出了房间。

陈猎雪趴在床上怔了好一会儿,他从没把自己在这个家里想得有多重要,却也没想到会这么微不足道。

看学校那么紧张学生早恋,还以为所有家庭对于小孩的早恋问题都会很重视呢。

他孤零零地趴在房间里,想。

陈猎雪皮薄肉嫩,身子骨先天单薄,这一顿打让他在家里活活养了两天半才去上学。

宋琪是个无情的杀手,听说他挨了一顿毒打不仅没表现出关心,还幸灾乐祸地往他屁股上一抽,乐得跟鸭子似的:“把爸爸急坏了?乖宝宝被打屁股了?”

陈猎雪“嘶”地抽了口疼气,不悦地捂着屁股躲开:“烦不烦啊你?”他翻出手机看一眼日期,对宋琪说:“今天晚上我不去了,你顶我班吧。”

“行。”宋琪一口答应,同时提了个条件:“今天我帮你顶,下月你帮我一天?我得回家看着我妈。”

宋琪的妈精神不太好,陈猎雪大概了解他家多灾多难的境况,点头同意。

合作一谈妥,宋琪立马恢复了嘴皮子精的本性,在他耳边嘻嘻哈哈:“你还敢去上班哪?上次一个耳光,这回一串巴掌,再给逮着指不定就让你在家门口罚跪了。外面的世界多危险啊,你这种恨不得被爸爸捧在手里的眼珠子,以后下课铃一打就老老实实乖乖回家得了!”

陈猎雪懒得理他,径直往教室走。

他确实下课铃一打就跑了,在路口一拐,走的却不是回家的方向。

先去了一趟沃尔玛,陈猎雪推着小车在货架间熟练地东走西窜,不一会儿小车就堆得冒了尖,里面吃的喝的用的全都有,甚至还有两双棉袜子。

下班高峰期,天气闷热,他拎着两只大塑料袋去打车,因为腾不出手所以被好几个人插了队,汗流浃背的样子有点傻。旁边一个阿姨带着女儿同样购物出来,实在看不下眼,掏出一包纸巾让他擦擦汗,好奇地问他这是要去哪里?把刚拦下的车让给了他。陈猎雪没客气,笑着道了谢,磕磕绊绊地爬进车里。

他要去一家修车厂。

修车厂的位置很偏,几乎要开出市区,司机绕了一大圈,终于在“有缘修车行”门口停下时天都黑了。

这是家很小的修车厂,生意永远半死不活。陈猎雪熟门熟路地进去,腻鼻子的汽油味冲得满肺都是,几个修理工正围着小圆桌吃完饭,陈猎雪喊其中一个人“安哥”,那人正用筷子往嘴里稀里呼噜扒稀饭,见了他也不生疏,扭头在一目了然的汽修间看了一圈,大喊:“小康?”

一辆破破烂烂的奥拓车传来回声:“哎。”

“你弟又来了!”

叮咣乱响,一条瘦长人影从奥拓车底滑出来,那是个二十来岁的男青年,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生了张看起来就寡言的脸,颧骨的位置沁着两道汗津津的油墨,笼在昏黄的汽车阴影里,给人一种瘦得脱相嘬腮的视觉效果。

见到陈猎雪,他沉闷的眼睛绽放出光彩,弯弯地拱起来:“小碰!”

陈猎雪也笑了。

“纵康哥。”

修车厂里有个小小的杂物间,放替换下来的废弃轮胎等物,墙角污腻,狭窄逼仄,支一张行军床就没了能下脚的地方。

纵康拉亮灯泡绳,让陈猎雪先进去坐着:“还剩一点活,我先去干完。你吃饭了吗?”

“不用了纵康哥,”陈猎雪把塑料袋放在床上,“我就来看看你,我爸在家做好饭了,你忙吧,我不耽误你。”

纵康比陈猎雪大不了几岁,整个人却显得很老成,不悦道:“说了不让你买东西,我不缺,你的钱自己留着买书买吃的。”

陈猎雪笑眯眯的:“我也够用的。”

纵康同陈猎雪一样,都是刚出生就因为先天疾病被扔在了医院,先后也经历了几个资助人,却没有换心的机会——不是所有被救助儿童都有陈猎雪般奇迹的命运。他相貌普通,寡言少语,丢在人群中就会被淹没,资助随着年龄增加逐渐减少,成年后基本就没了指望,不好再留在救助站白吃白住,就独自出来熬生活。

陈猎雪是被他牵着长大的,救助站资源有限,及至被陈庭森领养,他都跟纵康生活在一起,同吃同住,亲兄弟一样互相依存。

纵康把门关上,拉着陈猎雪坐下,小心问:“陈先生对你还好吧?”

“挺好的。”陈猎雪趁他这点偷闲的工夫赶紧去翻塑料袋,边说:“前阵子我在学校不太舒服,他专门翘班去接我,他在家都会亲自给我做饭,上夜班回来还给我带好吃的小笼包……纵康哥,你吃这个。”他拿出两罐黄桃罐头,“你小时候就喜欢吃糖水罐头。”

纵康有点害羞,陈猎雪是他弟弟,学生又没有收入,给他买东西花的都是领养人的钱,用的是人家儿子的心脏,陈先生人再好,也不可能心里没有疙瘩,他生怕陈猎雪惹了陈庭森不高兴,在家里挨冷眼。

“你吃,我现在不爱吃甜的了。”他拎过一个大袋子往陈猎雪怀里搡:“这些得一百多吧?你拿走自己吃,瘦得跟猴儿似的。拿回去跟陈先生一起吃。”

陈猎雪侧身躲开他的推搡,掰开罐头拉环直接放他手里:“你哪次都这样,放着不舍得吃,最后都被安哥他们摸走了。”

纵康笑笑,没说什么。

陈猎雪吸吸手指头沾上的糖水,吮出一点腥甜味,看一眼才发现易拉罐划了手,小指上一道一厘米长的口子。

他把手蜷起来不让纵康看见,擦擦汗打量昏暗的小杂物间,问:“纵康哥,你晚上睡这儿热不热?”

“现在关了门我就在外面铺凉席睡,外面有风扇,不热。你热么小碰?”他放下罐头要去外面搬风扇,被陈猎雪拦下来:“别折腾了,好不容易偷个懒,被安哥看见你又喊你干活。”

想了想,陈猎雪又问:“你没想着换个别的工作?”

“换什么?”

“换个不这么累的,别太耗体力的,都行。”

纵康看他一眼,垂下眼皮。小碰到底没有自己在社会上生活过,不知道没学历没体力的人想找个体面又能赚钱的工作有多难。不过他在这个破修车厂里做小工也有自己的计算,厂里小工来得多走得也快,留不住人。听说安哥正计划着跟老板把这个铺面盘下来,他是安哥招进来的,如果能在安哥手底下当个“元老工”,踏踏实实的,也能比现在待遇好很多。

“而且,”他不好意思地顿了顿,将枕头掀开给陈猎雪看,那底下压着两本半旧教材,“我想报个夜校的班,拿个业余学校的文凭,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以后说不定我能自己盘个汽修厂呢。”

陈猎雪翻翻那两本自学教材,应该是从旧书摊上淘的,纵康只有初中学历,写字还一笔一画的,他的小孩字叠在书主人原本的旧笔记上,泛出一股认真的傻气,同时也透着让人欣喜的上进心。

“好啊!我支持你纵康哥。”陈猎雪笑得眉眼弯弯,“已经开始上学了吗?”

“没呢。”纵康把书塞回去,难得做了个鬼脸,娟秀的瞳仁里显出一点勃勃生机:“我再攒攒工资,等下半年就能报名了。”

“小康!”

安哥在外面大喊起来,纵康三两口把舀起来的罐头嚼下去,答应一声,剩下大半瓶都给了陈猎雪:“小碰你吃,等会儿我再……”

“知道了,”陈猎雪摆摆手,“你去忙吧,我吃完就走了。”

门关上后,陈猎雪打开手机搜了搜夜校的资料,心里有了新的计较。他码了一小堆零食出来留给纵康的工友,剩下的都全都塞进床底藏好,关灯出去。

到家时刚七点半,比正常晚自习下课的时间早很多,陈猎雪从出租车上下来,看一眼自家亮着光的窗户,从书包里拿出刚买的创可贴绷在手上。

他稀里哗啦地掏钥匙开门,还把钥匙串弄掉了一次,屋里的人似乎听不下去他在门口笨手笨脚,防盗门从里面“呼”地拉开了。

陈猎雪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利用还没进家门的机会喊了声“爸爸”:“你怎么在家?”

陈庭森无所谓他翘不翘课,早回来总比晚回来强。他转身坐回餐桌前:“调休。”

陈猎雪换了鞋子跟上去,家里有点油烟气,显然厨房刚被用过,他看看餐桌上还冒着热气的两菜一汤,笑着问:“叔叔,你做饭了?”

“嗯。”

陈猎雪自己去厨房拿了碗筷出来,刚要上桌,陈庭森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手。”

他下意识去摸自己缠了创可贴的小指,意识到陈庭森只是让他去洗手,讪笑一声,放下碗筷就往卫生间走。

一顿饭吃得跟往常一样没言没语,陈猎雪也没觉得不自在,陈庭森很会做饭,但很少下厨,偶尔这样吃上一次,哪怕只是番茄炒鸡蛋和醋熘土豆丝也如食珍馐,他专心吃菜就觉得挺满足。

见陈庭森停了筷子,他也捧起饭碗紧扒两口米饭,让陈庭森去休息,他来洗碗就好。

陈庭森没动。

陈猎雪从碗沿上偷偷递去目光,见陈庭森的视线终于放在了他的创可贴上。

“手怎么了?”陈庭森问。

陈猎雪“哦”了一声,佯装没放在心上,把小指往掌心里藏:“刀割了一下。”

他两三口咽下嘴里的饭,把碗摞起来端去厨房水槽泡着。陈庭森问了那一句就没再多说,陈猎雪觉出自己的无聊,把创可贴扯下来扔进垃圾桶。

洗刷完锅碗,他又从冰箱翻出半个哈密瓜,边切边想家里没水果了,得去超市买一点。又想不知纵康哥有没有傻乎乎的把山竹分出去,那东西死贵,他一共就买了几个,分完他自己都吃不了两口。

东想西想就走了神,落刀落歪了,刀锋从伤口上划过去,疼得他使劲龇了龇牙,吸着指头去捏沾了血的哈密瓜,本想扔掉,想想又把手收回来,冲干净放回盘子里,扎上牙签端出去。

陈庭森竟然没回房间,还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脑,陈猎雪有点开心,把果盘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

“叔叔,水果。”

陈庭森“嗯”一声,陈猎雪知道他不会在茶余饭后跟自己闲聊,有心想跟他在一个空间多待一会儿,又怕碍他的眼,转身要回房间。陈庭森把他喊住了。

“创可贴怎么摘了?”

他看见了。

陈猎雪蜷蜷手,不太好意思地扭过头:“洗碗沾上水了。”

“手伸过来。”

他心头一跳,暗暗挤了挤指腹,一步一挪地回去把小拇指伸给陈庭森。

伤口是斜着亘在指头上的,切口被水泡得皱起发白,像熟透的浆果涨破了皮,露出里头沁血的肉。

确实算不上严重,但陈猎雪皮白,指头又细成了麻秸秆,在陈庭森眼前端不住似的颤着,看起来就额外增添了疼痛感。

陈庭森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拧了拧,陈猎雪分析一下,确定他皱眉是出于嫌弃与不情愿,因为下一秒,陈庭森捏住了他的手指头。

“干什么了能切到手?”他也就这么一问,没打算听前因后果,仿佛捏的是个玩具,左右翻了两下就把手放开,视线重新挪回电脑上。“药箱里有防水贴,用碘伏擦过再贴。”

“好。”陈猎雪点头,把胸膛里翻涌的气流压下去,“谢谢叔叔。”

他去电视柜底下找药箱,故意举着两个小瓶子回头问陈庭森:“叔叔,是这个吗?”

一回头,却看到陈庭森正用奇怪的目光盯着他,虽然迅速挪开了,还是被陈猎雪用余光捕捉个正着。

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等着陈庭森回答,陈庭森又莫名其妙地不悦起来,硬邦邦地看了一眼,不耐道:“小的。”

陈猎雪把大瓶子放回去,偷偷翘了翘嘴角。

他故意回到茶几跟前跪坐着,磨磨蹭蹭给自己抹药,陈庭森看他摆弄半天也贴不好,又皱起眉:“你是婴儿么,在地上蹭?”

陈猎雪没抬头,慢悠悠把创可贴巴上,还反过来劝陈庭森:“叔叔,水果别忘了吃。”他含着胸,说话有点瓮声瓮气,语调又黏软,不知道是不是刻意添加了撒娇的成分,陈庭森看他,他扬起的偏又是一张温润无害的脸。

睡前,陈猎雪去阳台取换洗衣服准备洗澡,经过客厅见陈庭森和那盘哈密瓜都不见了,还专门进厨房开冰箱看看,哈密瓜已经用保鲜膜封起来,似乎是少了几块,也分辨不出他蓄意留下的那块还在不在。

一出去正好撞上刚从卫生间出来的陈庭森,男人的额发湿淋淋地捋在脑后,眉眼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水珠,用搭在肩头的浴巾擦水。

陈猎雪被惊了一跳,快速地闪退到了一边。陈庭森没在意他的小动作,扫一眼他垂下的手径直走开。

当晚,陈猎雪照例等待陈庭森来听他的心跳,今天的爸爸有点温柔,对他也有了不同于往日的关注。

然而直到他昏昏睡去,门扉也一动未动。

第二天早,陈猎雪掐着时间起床熬粥,出去买早饭,回家时陈庭森正好起床洗漱。

陈猎雪胃口小,两根油条就能填满肚子,他慢腾腾地啜着白粥,在雾气的掩饰下看陈庭森吃饭。他连吃饭都是优雅的,嘴唇抿着,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陈猎雪刻意地跟随着他咀嚼的频率偷偷蠕动自己的嘴唇。

等陈庭森吃得差不多了,他舔舔嘴唇放下碗问:“叔叔,你今晚在家吗?”

这问话听在陈庭森耳朵里十足就是想夜不归宿的意思,没等他发问,陈猎雪已经自觉解释:“我放学打算去商场买点东西,有什么需要我带的吗?”

陈庭森漠然地看着他,拒绝:“不用。”

陈猎雪“嗯”一声,起身背上书包准备上学,刚走到玄关,陈庭森的问话从身后传来,不咸不淡的,一点也觉察不出刻意:“跟你的女朋友一起去购物?”

陈猎雪穿鞋的动作停了停,薄薄的耳翼迅速飞红。

“不行么?”

他有些羞涩地回过头,问。

“跟谁聊呢?吃个饭眼就没从手机上挪开。”

宋琪伸着脖子往陈猎雪手机上看,“夜校?”他无法理喻地盯着陈猎雪,“疯了吧你?”

陈猎雪懒得避他:“吃你的饭。”

宋琪惊极反笑:“你们学习好的人,是不是脑子都跟正常人不太一样?”他又见识到陈猎雪新的一面,这个孱弱的外表骗子总能不停刷新他对同龄人的看法——看来有钱人活得也不都是乐子,又是打工又想读夜校……这不是闲得有病吗?

“看什么啊,网上都是广告,骗人的。”他屈起一条长腿踩在食堂凳子上,边大口唆酸辣粉边说:“我家楼下就有一个。”

“你家楼下?”陈猎雪疑惑。

宋琪看他一眼:“老城区嘛。我家。”

不怪陈猎雪不信,他们所在的这座城市近年不断外扩发展,市中心几乎移了个对角线,新城区发展得紧锣密鼓,老城商区还好,住宅区那些密集的老楼成片开发,至于宋琪家所在的边缘住宅区,除了“拆”、鸡鸣狗盗和钉子户,几乎跟废墟没什么两样。

“无所谓,反正你也不可能去我家楼下读什么夜校,都快出了城区了。”宋琪几口喝完汤,把碗往桌子上一放,用手背抹嘴。

陈猎雪把手边半包纸巾给他,不知在算计什么,竟然笑眯眯地说:“不一定。放学领我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除了外地人就是老赖,除了烂尾楼就是废厂。”宋琪在巷道里七扭八拐地穿行,回头叮嘱陈猎雪:“把你钱包放好。”

陈猎雪跟着陈庭森住在最好的地段,宋琪以为他多少要表现得矫情一点,但陈猎雪救助站出身,以前的条件也不比这儿好多少,跟在宋琪后面不紧不慢,甚至还看风景似的不时仰头环视。

真不是不能考虑,这里离修车厂不远。

“你们这儿房租多少?”他饶有兴致地问。

“这儿?”

宋琪终于扭出巷口走上水泥路,抬手一指对面几栋摇摇欲坠的建筑:“五百一月,我家。”他露出讥讽的眼神:“你住么?”

陈猎雪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宋琪所说的夜校建在一间破小学里,看得出管理人努力想把它整饬得像点样,但在这种城乡接合部也实在没什么努力的方向。

不远处有个菜市场,宋琪让陈猎雪一个人进学校参观,他趁着还没收市去买点菜。

十分钟,两人就重新在路口聚了头。

宋琪不知是买是捡,还是从谁摊子上顺了个青萝卜,当水果一样咔咔大嚼,所谓的买菜只是拎了两捆蔫儿脱了水的小白菜。

“看完了?”

他蹲在地上,痞里痞气地歪着头问陈猎雪,陈猎雪“嗯”一声,他丢掉萝卜皮站起来,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你到底琢磨什么呢?”

陈猎雪短短十七年的生活经历尽人皆知,随便翻翻前两年的报纸就能看见他和陈庭森的名字,他从来不掩饰自己孤儿的身份,但从没对人提起过去的交际,“我有个朋友”这种话永远不会在陈猎雪嘴里听到。

所以听见陈猎雪说他有个哥哥,是哥哥想找个这样的学校上,宋琪心痒得很,特别想趁机八卦一番,可惜陈猎雪显然不想多分享那位“哥哥”的故事,只能作罢。

说着就来到宋琪家楼下,是现在已经少见的三层小楼,乌糟糟的,进出的都是些与这里“相得益彰”的租客。

宋琪抬抬手:“上去看看么?”

陈猎雪有点犹豫,宋琪有个神经病的妈,这是学校里人尽皆知的事,他没细问过宋琪,对他妈是何种程度的“神经病”却还是有点好奇。

“我没买东西。”他左右看看,想找个超市,被宋琪嫌弃着一把薅上楼:“别现了,你才几岁啊。”

“家里乱,我妈精神一阵儿好一阵儿不好,你别被吓着。”他交代着,领陈猎雪来到顶楼一扇贴了破“福”的门前,刚掏出钥匙,就听见屋里一阵摔砸酒瓶的动静。

宋琪赶紧高喊了声“妈”,两下拧开门锁,一股酒糟气扑鼻而来。陈猎雪下意识扇扇鼻子。

“滚!”

披头散发的妇女光着枯瘦的脚,站在满地碎片酒水里,冲门口声嘶力吼。

宋琪“操”了一声,扑上去把他妈架开,宋琪妈发出惊恐的尖叫,扯着宋琪的头发挣扎,宋琪不敢松手,龇牙咧嘴地冲他妈喊:“妈,是我!你儿子!”

好半天,宋琪终于把他妈安抚到不再尖叫,形容枯槁的女人歪靠在床上任宋琪给她清脚,往嘴里灌酒时才从看见门口的陈猎雪,她奇怪地踩踩宋琪,嘟嘟囔囔地问:“宋显国,那是你儿子?”

宋琪似乎对这莫名其妙的对话习以为常,淡定地回答:“妈,我是宋琪。这是我同学,你别吓着人家。”

女人迟缓地“哦”了一声,突然清醒了,忙忙坐起身挛两把头发,露出一张清秀斯文的脸,冲陈猎雪弯弯地拱起眉眼:“是琪琪的同学呀,快进来。”

“别这么喊我。”宋琪终于松下口气,黑着脸转身招呼陈猎雪。

陈猎雪没心思笑话他的乳名,他盯着宋琪妈眼都不敢眨,这张面孔熟悉得莫名其妙,他总觉得在哪见过。

“阿姨好,我叫陈猎雪。”他迟疑着自我介绍。

再从那间酒气冲天的屋里出来已经是一个半钟头以后了,宋琪把陈猎雪送上车,撑着车门不好意思地直搓脑壳:“不好意思啊哥们儿,本来想留你尝尝我做的面条,结果面没吃上,还让你帮着又扫地又拖地……”

陈猎雪耳朵里还回荡着宋琪他妈悚人的尖叫,眼前一片片沾血的碎玻璃碴,整个人从心底发倦,听宋琪这么说又想笑,用脚尖往外蹬他:“知道了,赶紧回去吧,别让阿姨又把鞋套拆了。”他故意字正腔圆地咬住最后两个字:“琪琪。”

“日!”宋琪脸红脖子粗地摔上车门,往驾驶座扔了张皱巴巴的纸钞,“师傅,明珠区。”

陈猎雪从后视镜看宋琪插着裤兜往家走,缓缓眨着眼在心里叹气。宋琪他妈正常的时候还是很温和的,就是叫起来太吓人了。宋琪每天能笑得吊儿郎当也是难为他。

想着,他脑中又浮现起宋琪妈撩发的画面,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

可宋琪妈对他全然是陌生人的态度。

是在哪见过吗?

很快他就没法继续思考了。司机从后视镜看着他,把窗户“骨碌碌”摇到底,语气嫌弃:“学生家家,怎么一身的酒气。”

陈猎雪“咯噔”从椅背上弹起来,揪着衣领闻了闻,心里一沉。

他让司机在小区外的超市停下,在货架间慢腾腾辗转,时不时挑胳膊往身上嗅嗅,买水果时还故意在榴莲区多待了会儿。

早上出门前陈庭森问他是不是跟女朋友去购物,他撒了谎,陈庭森的表现跟第一次听他说“女朋友”时一样无所谓,给他一记含着嘲讽的眼神。

“随便你。什么事该做什么不该做,自己心里清楚。”

陈庭森说完这话,陈猎雪的屁股条件反射就开始抽疼。

对于陈庭森来说,“不能做”的事统共就一个底线:伤身。

陈庭森不喝酒,偶尔抽烟也会关门去阳台,他将整个家变成一间二百平的“安全屋”,包括他对陈猎雪所有、也是仅有的几条要求,都是为了保护他腔子里那颗陈竹雪的心脏。

陈庭森偏执,冷漠,又无情,好像只要他珍爱的那颗心还在跳动,就根本不用所谓旁人的死活。

但陈猎雪就是没法不依附这样的陈庭森。

——所有能亲近陈庭森的方式,他都没法抗拒。

在简易男装区挑拣了一会儿,他还是空着手走了出来。他的眼珠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满含跃跃欲试的胆怯。

片刻后,陈猎雪咬咬颊肉下了决心,转身去零食区买了条巧克力。

好歹今天挨打前,他能先甜甜自己。

陈庭森停在红灯前,远远就看见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拎着购物袋慢吞吞地在路上走。

绿灯跳过来,他开车到那人身后按了按喇叭,陈猎雪吓了一跳,猛转过头,嘴里也不知道在吃什么乱七八糟的,把右边脸颊顶出一个小鼓包。

他降下车窗,陈猎雪果然已经惊喜地笑起来,脆脆的喊他:“爸爸。”

“嗯。”

陈庭森保持着在外面一贯的和颜悦色,接过他的大购物袋拧身往后座放。

陈猎雪上车坐好,车门一关,开了空调的车厢立马密封起来,他歪头扣安全带,陈庭森转回身时鼻端从他发顶掠过,顿了顿,不动声色地绷紧嘴角。

“爸爸,今天没加班?”陈猎雪心头惴惴,暗自抽着鼻子闻自己的味道,可口腔里的巧克力太浓郁,他什么都闻不出来。

陈庭森对气味一直很敏感。他这么想着,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期待。

酒。

巧克力。

廉价的脂粉气。

“嗯。”

陈庭森的视线快速从陈猎雪身上扫过,忍住皱眉的冲动,目不斜视地驱车。

到家,陈猎雪边换鞋子边说要去洗个澡,陈庭森没说话,但他能感到陈庭森定在他后颈上的目光。

“喀。”

心头随着家门阖上的声音同步坠了下去,身体与大脑本末倒置,身体的疼痛记忆告诉陈猎雪:从此刻开始,陈庭森可能会给他一场狠辣的毒打;本能使他感到恐慌,但这样的毒打于他是跟自己养父亲近获取他关注的一种方式,于是除了恐慌之外,陈猎雪心里还升起了一股期待。他刚抬起脚想快走两步,后颈一紧,陈庭森像捉小鸡一样单手将他擒回来,不由分说地摁在墙上。

他嗅了嗅陈猎雪的头发,陈猎雪惊慌地去找陈庭森的眼睛,却只看见陈庭森眉目里射出冰寒的光。

“你去哪儿了?”

压迫感从天灵盖上扣下来,陈猎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审问吓得浑身发紧,连呼吸都缩进胸腔里,陈庭森身上消毒水的味道仍往他鼻腔里钻,冷冽又锋利。

“我……”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一点儿声音,张不开嘴似的嗫嚅:“我去买东西……”

“跟你的女朋友?”

陈庭森打断他,陈猎雪喉头发紧,硬着头皮承认。

陈庭森危险地眯起眼:“她带你喝酒了?”

陈猎雪后背绷成一弦弓,男人绝对压制的气场让他全身脱力,骨髓不合时宜的情绪缓缓游蹿。

“尝了一点,”心脏怦怦乱跳,没底气的谎话让他血涌上头,讨饶似的说:“我没喝过酒,就尝了尝……”

本就低沉的气压更紧迫地降了下来。

陈猎雪还想观察陈庭森的反应,脚下一踉跄,男人直接捏着他的肩把他拖进书房,从玻璃柜里掏出半瓶干红,“啵”一声拔掉塞子,重重墩在桌子上。

“喝。”

他跷着腿往转椅上一坐,冲惊愕的陈猎雪抬抬下巴,面无表情地命令。

陈猎雪满心等着挨揍,怎么也料不到会等来一瓶酒,他有点慌了,刚躁动起来的小小兴奋平息得无影无踪,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叔叔……”

“不是想尝吗?全喝了。”

书房没开灯,门外客厅的灯光虚虚映进来,陈庭森的面孔在书桌后看不真切,唯有眼睛像狮鹫盯着猎物般,死死盯着他。

陈猎雪在他的目光下茫然,陈庭森见他不动,拉开抽屉拿了根烟叼上,点燃后将打火机“啪”地扔在桌上,低声喝他:“喝。”

陈猎雪心惊地回过神来,胡乱眨了眨眼,陈庭森从来不在他面前抽烟,怕对他心脏不好。

他真的生气了。

他颤颤地伸手拿起酒瓶,陈庭森没给他杯子,只能直接对着瓶口喝。干红的味道对没有尝过酒精的舌头太过涩苦厚重,刚碰到舌尖就让他头脑发钝。他皱着脸咽下一小口,偷偷看陈庭森,陈庭森依然面色森寒,他只得咬咬牙继续往嘴里灌,这次灌得猛了,大半口酒还没滑进喉咙,陈庭森就在他余光里站起身,来到他跟前夺走了酒瓶子,酒水泼泼洒洒浇了他一脸。

“好喝吗?尝出新鲜了?”陈庭森不顾他被呛,又一把钳住他的下颌,冷冰冰道:“酒尝了,下一步是不是要尝烟?”

陈猎雪鼻腔进酒,连带着喉管都烧得火辣,呛得泪眼蒙眬,想摇头却挣不开陈庭森的手劲,只能任陈庭森往他脸上喷一口浓烟,他无处躲闪,一张嘴就全吸进肺里,剧烈咳嗽起来。

“我错……咳!我错了爸爸!咳!”

他满脸酒渍,被眼泪冲得乱七八糟,呼吸被烟呛得有些困难,仓促中狼狈地道歉。

陈庭森没有松开他,他捏着陈烈雪的脸以极近的距离细细打量,一寸一寸,仿佛面前是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

这个过程无比漫长,长到干红的酒劲跟着呛咳的眼泪一起涌上来,搅得陈猎雪眼前发麻,头脑昏沉。

最后陈庭森盯着陈猎雪的眼睛说道:“你最近真是……太不乖了。”

他的目光里渗透出比冰凉更暗沉的凶狠,又沉又缓地作出评价。

陈猎雪在他手里剧烈地打了个哆嗦。

陈庭森把陈猎雪赶了出去。

没赶出家,只是赶出书房,让他滚回自己房间待着。

陈猎雪头重脚轻地挪出去,轻轻带上书房的门,小腿就跟灌了铅似的抬不动。

购物袋还在玄关地毯上扔着,瓜果梨桃滚了一地,他木讷地看了一会儿,感觉心脏像是被干红活了血,激烈地跳动始终下不去,就低头拍拍口袋,从裤兜里掏出剩下的半截巧克力,慢吞吞地嚼了吃。

嚼着嚼着,就嚼出一行眼泪。

他眨眨眼,抬头盯着吊灯想把眼泪憋回去,头却沉得更厉害,耳膜躁动着擂鼓般的心跳,眼前一片斑驳的星星点点恍过,他膝窝一弯,“咚”一声歪倒在地上。

意识的最后是书房开门的声音,陈猎雪迷蒙地开阖一下双眼,嚅动嘴唇,无声地喊“爸爸”。

爸爸。

我难受。

有人拍他的脸。

陈猎雪听见陈庭森喊他,声音很紧张,紧跟着伏到他胸前,细细听他的心跳。

“陈猎雪?”

陈猎雪闷闷应了一声,头晕得很,他似乎歪在一个怀抱里,浑身血液都在暖洋洋地流窜,舒服得睁不开眼。

没喝过酒的人灌了那么急一口干红,又吃了甜食,酒气冲上来受不住,晕得急醒得也快。陈庭森掰着他的眼皮看看,确定心脏没问题,吊在心口的气瞬间松懈下去。

“起得来么?”他踮起陈猎雪的脑袋,陈猎雪把头往他臂弯里一歪,装死。

陈庭森把人横托着抱起来,有点吃惊于男孩的重量——太轻了,隔着衣服都能摸到肋骨条。

他本想把陈猎雪抱回他自己卧室,脚步顿了顿,转换方向,拧开了主卧的门。

除了药箱,主卧里还有一套简易的急救箱,陈猎雪陷在床铺里听着陈庭森开箱,他没睡过陈庭森的床,没想到比他的床垫还硬,怪不得陈庭森的腰背那么挺拔。

他珍惜地贴了贴枕头,去嗅枕背上陈庭森的气味,意识再度昏昏然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探进衣服里,贴上他的心口。

是听诊器。熟悉到不能再熟的器具。

陈庭森细致入微地检查了一遍,这种父子之间的平和许久都不会有一次,陈猎雪只觉得内心轰鸣,这样下去心脏可能真的会出问题吧?陈猎雪索性借晕任性,翻个身抱紧被子挡在身前。

陈庭森没来得及收手,陈猎雪就这样在酥麻间踏实地昏睡过去。

再睁眼已经是夜里了。

他迷蒙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仍睡在陈庭森床上。

房间没人,只开了一盏暖黄的床头灯,陈猎雪坐起来发怔,红酒的威力比他想象得大了太多,一觉睡醒头还是沉甸甸的,之前发生的一切都跟做梦一样不真切。他又仔细看看四周,确定这不是他自己的房间,心里顿时泛起说不上来的滋味。

陈庭森真是烦他烦到了极点,他在这,他就干脆连房间都不愿意呆。

正想掀被下床,有人推门进来,陈庭森带着刚洗完澡的水汽,一见他的动势便皱起眉,喊他:“躺下。”

陈猎雪心里跟打了光似的亮堂起来。

他乖乖躺回去,眼看着陈庭森走到跟前,突然想起自己之所以能睡在这儿,是因为喝酒喝晕了——是挨了罚。

“叔叔……”他又坐起身,不安地拢着被子,道:“我错了。”

陈庭森盯着他不说话。

半夜里静得很,除了空调风机的动静几乎没有声音。陈猎雪在陈庭森的注视下坐立难安,又不让下床,又不说话,他一点儿也不明白陈庭森的意思,心里乱糟糟的发慌,怕陈庭森又掏出酒瓶子来让他喝。

“知道为什么让你喝酒吗?”

半晌,陈庭森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又低又沉,陈猎雪立马跟被拧了心弦似的绷直脊背。

“知道。”他小声说:“惩罚。”

陈庭森又沉默一会儿。

“为什么罚你?”

陈猎雪想起书房里那句“你太不乖了”,睫毛抖了抖,手指头在被子底蜷缩起来:“因为我……不听话。”

床边凹陷,陈庭森在身边坐下来。

骤然地靠近让陈猎雪慌张,他抬头看着陈庭森,慌张的喊了声“叔叔”,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赶紧从床上滚下去。

可陈庭森的下一个动作却让他连骨髓都凝滞了,僵在原处一动都不敢动。

——陈庭森的手掌顺着被子与他胸膛间的缝隙插进来,捂在他左侧的胸膛上,触碰他的心跳。

“我跟你说过,百分之十二的人换心后连第一年都活不下去,存活时间最长的患者也不过是三十年。”

“国内连这个数字都达不到。”

陈庭森的声音有点嘶哑。

“如果你爱惜这颗心脏,就不会主动去碰酒精那些东西。”

陈猎雪已经听不进他在说什么了。他的心脏在陈庭森的手碰过来的同时,就完全瑟缩成一小团。

“我……”

他不敢看陈庭森,努力往后含胸,他又忘记了他只是盛装这颗心脏的器皿。

陈庭森看他一眼,收回手。陈猎雪刚要松口气,眼前一黑,陈庭森把灯拧灭了。

“被子放下去。”

黑暗中陈庭森的声音越发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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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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