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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朝露

譬如朝露

发表时间:2024-02-08 09:07

为您推荐优质好看的小说《譬如朝露》,由作者爆裂鲨鱼倾情打造的小说正推荐中,围绕主角季存林真理讲述故事的譬如朝露小说主要内容是:季存没想到再次听到林真理的消息居然是林真理去世,可他还有很多很多问题。

譬如朝露小说
譬如朝露
更新时间:2024-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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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朝露》精选

“你听说了吗?”

“什么?”

“真理自杀了。”

我一顿,几乎握不住笔:“你再说一次,哪个‘真理’?”

“还能有哪个真理?就是以前高中的同学啊,林真理。”

林真理,我当然知道,最常见的姓氏搭配令人颇具想象空间的名,除了他,再没有叫这样名字的人了。

真理是中日混血,日文名叫小林真理。日文读法的“真理”作名似乎非常常见。但他同我说,“真理”一般是女名,他出生前母亲一直盼望生个女儿,后面发现是儿子,他父亲又觉得这两个字起得好,便也就这么叫下去了。

我和真理结识在高中。

他在中国生活的经历不多,突然转学回国内,似乎是因为遭遇某种变故。因为语言不通,他在班上总是很安静地低着头,默默坐在教室一角。真理身材很瘦,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过长的刘海盖住眼睛,校服拉链总是拉到最顶端,似乎他穿不惯运动服,还当它们是日式的高中制服呢。他常常将脑袋埋在书本后面,没事绝不离开座位。每当有新老师来,总会在花名册上找到这个颇为特别的名字,点名要他回答问题。

“我…老师…”真理很拘谨地缩在座位里,操着一口口音浓重的中文:“老师,这节我还不会,对不起。”

然后就会很抱歉地低头鞠躬,仿佛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

有心眼坏的家伙在此时嘲笑他的口音,也会有不知道哪里的热心同学帮忙解释,老师讪讪地道歉,真理又拘谨地说没关系。一年里,这种戏码总要发生一两次。

真理从不去上体育课,每当我们在操场撒丫子跑得欢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待在教室里学汉语。真理也从不穿短袖,哪怕是气温高到三十度,他也会穿校服外套,并且将拉链紧紧地拉到最顶端。

有敏锐女同学私底下讨论,还有不知轻重的男同学,一定要逗弄他,哄骗他,甚至是强迫他脱外套不可。

好几次,我开口阻止众人的闹剧。我对别人的隐私不感兴趣,只知他在日本遭遇了变故,但似乎来了中国,真理的日子也并没有变得比以前好过。

我和他的关系,大概只停留在点头之交。

有一次我在体育课中途回班,看见课室里只有真理一个人。彼时他正趴在桌子上假寐,双手搂抱着自己,似乎很冷。我第一次与他在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独处,于是不知道究竟该叫他什么。

“林同学”“小林”“林”还是“真理”。

真理趴下去时露出了一侧的耳朵,看起来像朵白色木耳,鬼使神差地,我伸长脖子对他说:こんにちは(你好)。

真理明显一愣,他先是直起身,从桌上抬起头来,接着望向我,我看见他脸上没有什么血色,眼神有些呆呆的,似乎是不知该不该回应这句突兀的问候。

直到我尴尬走进教室,真理才忽然轻轻问:

“我是不是碍着你了。”

真理的口音已经减轻了很多。

“没有。”我望着偌大的教室,只有真理一个人缩在自己的座位上,这能碍着我什么呢?我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拿了水杯和替换衣物,见真理一直在望我,想他可能是因为寂寞,想与人多说两句,于是我说:

“你能把旁边刘宏的水杯递给我吗。”

真理安静地点点头,伸手拿到水杯,双手递给我。我接过水杯,真理马上将手缩回去,像触电般,他又表现得那么怪异,如果是班上的几个男同学,估计又该逗弄欺负他了。

临走时,我终于知道要怎么叫他,于是我又冲着他道:

“真理,你的名字怎么念?”

真理眼神有些迷茫,“啊?”

我补充解释道:“我是说日文的念法。”

阳光从窗外洒进课室,真理就站在背光处,我感觉到他有些僵硬,正想一笑了之,真理忽然很小声地说:“まり(mari)。”

我点点头,对他挥挥手:

“再见,まり。”

似乎对于日本人而言,叫名是件十分私密的事。成年后的我恍然大悟,无论我当时有意无意,都实际闯入了真理的安全边界,侵入他很私密的部分。

高中毕业后,我投身在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中,带有某种逃避现实般的狂热。我那时还不知道自己为何焦躁,只希望更多、更多的安排能将我的时间全部填满。渐渐地,我开始忘记真理的长相。记忆中的他似乎总是很模糊,他的脸要么被刘海遮住大半,要么因为站在背光处而显得模糊不清。

年幼的我总以为自己能记住一切,然而事实是,遗忘似乎并不需要很久,或许只需要一天。

如今说起再他,我脑中有种抽搐般的钝痛,迟迟无法相信曾经同窗过,甚至与我同床过的真理,就这样永远离去了。

真理,为什么离去了?与你有关的事,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五年前,我和真理有过短暂的交往经历。

那是大学刚毕业的事了,毕业后我选择就职,而真理则选择了留校,如果不是院方安排毕业晚宴,我甚至不知道真理又和我同窗了四年。在宴会一角,我找到了有些愣神的真理,他还是那样,穿着露肤度很低的衣服,只是前面的刘海明显修剪过,甚至用发蜡固定过。他后脑勺的头发有些长,用一根深蓝色发带固定着,打理得非常妥帖。那样的真理显得风度翩翩,优雅大方。他抬眼看见我,眼神立刻闪躲开。我不知道真理在这几年里会开始在意自己的外表,他那样一打扮,比年少时要吸引人得多。

我一愣,随即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冲动。

这份冲动带来一种与年少时截然不同的经验,几乎是电光火石间,我便突然明白,年少时隔着我和真理间那道屏障正在悄无声息地消失: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我们不需要再用尽全力来学习;我们可以为自己负责;我其实并不是非要和女生在一起不可。进一步我深刻意识到,如今我与真理之间其实并没有任何物理障碍。

没有。

他就在咫尺间,就在我眼前。

我想主动选择发生,我想和他交往,以情人的身份。

我走上前去,询问真理是否愿意同我交往。这对于久违的旧同学来说实在太冒险、又太冒犯,但真理只是微张着嘴,愣在原地很久。我不知道他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海啸,只知他的脸彻底涨红,最后他小小地点头,我们就这样确认了关系。

明明相爱的经历好像还在昨天,为什么下次与我见面的,却是真理的讣告。我很想问他在哪里,是不是在日本,是不是自己一个人,谁陪着他,他又会到哪里去?

真理,你为什么离开了?

真理,我很多事没有问清楚,你在哪里,真理?

我竟然那一刻抛下前半生积累的全部,不管不顾地飞到日本。我在小小的灵堂里寻到了真理小小的骨灰。

我没有来得及思考这个小坛子和真理的关系,脑中只是想到他的脸、他的脖颈、他的皮肤,进而我想到怀抱他的感觉,他的气味和温度,而如今在我手里的,竟然只是一个巴掌大的、石质的坛子。

原来人死了,烧成灰,只有这么一点大。就跟我妈在厨房存面粉的罐子差不多大。

一种强烈的错愕,比面对死亡的悲伤更先一步强占我的脑子。

我看着他的遗照,看着众人将他埋葬,取而代之的是一块高高竖起的墓碑。

冷硬、彻骨、无可撼动。

我趴在墓碑上睡了两天,期间下了场大雨,我很想对墓碑说话,但发现五年的分离已经让我们无话可说,我张了张嘴,又合上,终究只是呓语。

真理在日本的住所非常简单,不到20平的小房间里,存满了他生活过的痕迹。他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冰箱里没有过期的冷冻食物,只有新鲜蔬菜和牛奶;衣物整齐地熨烫叠放好;浴室干净整洁,几乎看不见水垢。这样的痕迹,似乎看不出他有自杀倾向,然而真理自杀的地方,就在他努力生活过的房间中央的地板上。

现场已经被清理干净,只残留有空气清新剂的气味。但不知为何,在那些化工合成物的气味中,我还是能闻见一股带着酸气的血腥味,好像真理身体的一部分还停留在这里——是他不肯离去。而真理其余的肉体,早已化成一剖灰。直到这时我才又一次意识到:真理,他将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这里,就在这里。

是血、是气味、是一切曾经钟爱又放不下的东西。

我在真理的桌上发现了我们有过共同回忆的东西,小到便利店的收银小券——它被保存得很好,但折痕处近乎透明;大到我送他的戒指与项链。他桌上还有一整套中文教材,象征着我们还没有交集,却共度过的少年时代。

真理珍藏着与我们有关的一切。而我几乎对真理一无所知。

年少的、无知的、固执着要坚持自己的我,无法在那个年纪明白真理的情感,更无法明白这份爱的力量。

因而好似诅咒一般,阔别多年后,我得到的并非是破镜重圆的美满,而是生死永隔的噩耗。以至于如此狼狈,无法触碰到他的最后一刻,只能抱着他的照片痛哭,直到嗓音完全沙哑为止。五年时间太长,足够让人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又太短,好像不足以让真理对我的爱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

沉沉睡去前,我迷迷糊糊回到少年时代,我梦见单薄的、敏感的、有些孤僻的真理。他像颗种子,独自埋在大地中,等待下一次春去秋来。

我想真理应当解脱了,他获得了彻底的幸福与宁静,而余生对他的不断回望,则是我不得不完成的课题。

带着与真理有关的所有记忆睡去,再次睁眼时,我先是感觉到手臂上的重量与温度,接着整个人一僵,很明显,有人正埋在我怀里。他熟睡着,呼吸匀称,水汽扑到我裸露的皮肤上,有些痒酥酥的。

我心中巨震,有种强烈的直觉,以至于到了不知所措的地步,低头一看,整个人便彻底僵住了:

——是真理。

是活生生的、会呼吸的、有体温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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